梅道然不说话,低头看那些工具,圆肚宽口的居多,里面是一些半死不活的毒虫,一些长颈窄口的瓶子被泥土封口,被内部活物撞得咚咚摇动。他再看萧恒,发现萧恒左小臂切开一条三寸长的口子,他的右手正按揉上方肌肉,似乎有什么随着他的动作在皮下蠕动。
半盏茶后,一条通身鲜红的圆头虫从他的伤口处爬出来。萧恒拿一只瓶口只有米粒大小的容器去接,神奇的是,那虫竟像化成水流——但其实没有,把自己挤压成细细条条的一根钻进瓶中。
梅道然吸口气:“赤金王虫。”
萧恒道:“是,赤金王虫的毒和这次的症候很像。”
梅道然问:“是吗?”
萧恒摇头。
他仍按压手腕放血,等血液彻底鲜红,他就能开始新的试验。在这一段等待的间隙,他又对梅道然说:“你出去。”
梅道然冷笑:“我不像某些人,既吃病人的水又穿病人的衣,长命百岁的很,你且放宽心。”
萧恒知道没有大碍,把自己面巾束好,挪到离他更远的位置,说:“再过一会,我搬去病坊和他们同住。外面的消息由你一个人来送,早晚各一次,进来前的衣裳不能再穿,预防的汤剂也要吃上。”
他想了想,又说:“我染病的消息不要传出去,这一段你戴一张我的面具,代我发号施令。这件事可以告诉渡白,但绝对不能让第四个人——特别是许凌云的人知道。”
梅道然冷冷问:“你死了呢。”
梅道然讲话极有分寸,从不戳人肺管子,他既直接这样说,那说明萧恒其实死不了。
最多少活三年五年的。
萧恒说:“死了就烧了。”
梅道然问:“秦灼呢?”
这一句的确是冲肺管子去了。
萧恒愣了愣,说:“会有更好的。”
他臂上鲜血蜿蜒,像一条赤练小蛇。梅道然盯着看一会,说:“这句话你当着他面讲,我看他不抽死你。”
萧恒笑了:“其实蓝衣,你清楚,他虽和我好,但没有想过和我好多久,因为我俩没法长久。他妹妹,他家里,还有我要做的事……根本不是一条路。我都接受了,你倒替我自欺欺人来了。”
梅道然冷冰冰道:“谁说不能长久?”
萧恒看他一会,叫:“师兄。”
他认真道:“多谢你。”
梅道然和他对视片刻,骂道:“有屁快放,老子一会还得替你巡营。”
萧恒道:“不远处有一块少树的平地,我已经叫人把附近的木头伐了,你带没患病的百姓兄弟搬去那边落脚。还有吃用的水,这件事也得托你看着,那套澄水洗水的法子他们做不好,饮水叫他们一定煮开。还有,我已经写信给岑郎,让他找找方子购置药材。等东西到了,还得你去迎……还有一件事,我对许凌云帐下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如果打探,可以叫仲纪去走动走动,但不要对许凌云露出相劝之意,反而是狄皓关,可以叫渡白动动脑筋。还有,你每天日出日落各找我一次,咱俩通一下消息。如果叫你进,我就在帐外钉一块黑布,没有黑布我就在忙,你等等再来。”
他很识趣,没有再提自己的身后事。
梅道然腹诽,我谢谢你啊。
萧恒看了看伤口,血已变红。他对梅道然说:“我开始了。”
梅道然点点头,一时没拔动脚步,走之前还是伸手,狠狠揉了把萧恒头顶。
***
李寒在《新编》一书中将萧恒登基前的三大战役比作三场抗洪。潮州大洪用人相食的命题冲垮了道德文明,西塞大洪用狼军团的浪潮摧毁了军事长城,而松山大洪的实际意义,李寒说,就是大洪。它为我们展现了一套封建王朝完整的洪灾模型:气候反常,水利工程的不完备,毁家无数的浩劫,和后续一系列更为棘手的问题,譬如瘟疫。
这次疫病因为之后的梁昭帝萧恒在场,被《梁史》详细记录在册,李寒也就没有赘述的必要。但他在《新编》中语焉不详地记载了另一件事:萧恒的一场离奇重病。之所以说离奇,因为梅道然说的的确是实话,对做过青泥的人来说,瘴毒不过区区。而萧恒染疾十日后,出现了一些不该是瘴气作用在他身上的反应。
要讲这事,就不能看李寒所述,因为他正是不知情人中的一个。也不能听信梅道然,他更是被刻意隐瞒的重点对象之一。但在第十日,梅道然遵循萧恒手信下山,接应从潮州粮道送来的药材药方时,迎来了得知秘密的另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掌握真相的人。一个连事主萧恒都被清算在外的真相。
白马勒缰时,梅道然嘴唇颤抖,面白如纸。
岑知简跳下马背,玄色道袍上白鹤振翅。
一同接应的帮手忙去接车卸货,两人对面站了一会,梅道然说:“来了。”
岑知简点点头。
山路难行,梅道然走在前头,拉岑知简上坡。岑知简也不推拒,淡淡的像没发生什么事。他面带一块浸过草药的面巾,梅道然闻不到,却知觉那是一种浅青色的清苦气,尽管那是块干净白巾。
二人走在前头,梅道然低声说:“你去外头等我。将军也染了疾,住在病坊,我去给他送信。”
岑知简眉头一蹙,梅道然便小声解释:“试蛊。这小子是个对自己能下狠手的,不过试出来的蛊的确有效。但药性太猛烈,身体弱些的就算能抢回一条命脏器也会大受损伤,还是要等你的方子。”
岑知简给他打手势:我去瞧瞧。
梅道然拒绝,“不成。”
岑知简又道:早晚要看病。不见诊,不能治。
岑知简既然来,就是做好了充当军医的打算,不叫大夫看病就让人家开药,也没这个理。
梅道然无法,从新拉的药车里找了苍术叫他戴好,这才让他进了病坊。
梅道然遥遥瞧见萧恒帐子,上头没有黑布。
萧恒或许在试新的药蛊,但岑知简来了,也就没这个必要。
梅道然扬声叫道:“将军,岑郎来了。”
帐中无人应声。
梅道然皱眉,靠近几步沉息细听,突然脸色一变,快步冲进帐内。
岑知简亦紧随其后,一入帐,就被各种药蛊的味道冲得脑门一酸。他一顿步,梅道然已经冲到地上把萧恒扶起来。
他怀里,萧恒双目紧闭,眼下发青,唇心一点乌紫。
这不是瘴毒致病的反应。
岑知简心中一紧,抬手翻他的眼皮。
萧恒眼仁变作青黑,瞳孔鲜红如血。
他被长生遏制的观音手……复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