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倾盆里,虎贲军剑光森森。褚玉绳勒紧马缰跳下马背,胸膛迎向如林剑刃。
秦灼站在簦笠下,和声问道:“小褚将军夤夜造访,所谓何事。”
褚玉绳声音毫无波澜:“我来投诚。”
秦灼看向他,滴如车轴的雨流后,是一张相肖褚玉照的面孔。但褚玉照的眉眼线条更锋利,褚玉绳则柔和许多,更像这个年纪的少年人。
秦灼眺向城关,微笑道:“将军列阵城下,孤身前来。设诱饵以布陷阱,此等投诚?”
褚玉绳说:“在下诚意有三。孤身而来,是第一;派人为殿下戍守门关,是第二。第三,我知道殿下安插的细作是谁。”
他缓慢做出嘴型。
秦灼目光一暗,“你如何知道?”
褚玉绳直直盯住他,“三等诚意在此,殿下如今愿意与我详谈一番吗?”
电光闪过夜空,打得褚玉绳面白如雪,雨水湿透全身,秦灼这才看清他并未着甲,一身赭衣淋得像血迹。
秦灼笑道:“子元,温酒。”
他一挥手,虎贲军列队收剑。秦灼转身进帐,褚玉绳举步要跟,却被一把环首刀当胸一拦。
萧恒横臂在他面前,“请将军解兵。”
褚玉绳打量他片刻,“萧重光,我听说过你。”
他视线滑过萧恒的脸投向他身后,对帐影底的褚玉照一笑:“堂兄,别来无恙。”
褚玉照目光擦过萧恒侧脸,向他抬一抬手。
褚玉绳鼻翼和嘴角扯出一条笑纹,解下腰刀递过去。
见他解刀,萧恒便走进帐中。褚玉照拿出一块帕子给他擦了擦脸上雨水,也没有多说什么。
帐中灯烛高烧,热腾腾的酒香阵阵。褚玉绳也不客气,撩袍在秦灼对面盘膝坐下,举碗饮酒。待他放下酒碗,秦灼才开口:“廖东风之事,你是如何得知?”
褚玉绳道:“是将军告诉我的。”
秦灼肯定道:“他猜到了。”
“是。”
“但他没有上报秦善,却告诉给你。”
“秦善传召将军入宫前,将军将这事告诉我,要我立刻离开王都,来投奔你。”褚玉绳看着他,“这虽不是你的死穴,但我要动,也能断你一臂。”
秦灼提起木杓,先给萧恒盛半碗酒,又来一杓入自己碗中,说:“你这三条诚意我见了,但小褚将军,若是你和你伯父里应外合、假作投诚,等我率军入关之时将我等一口咬死呢?你的这三桩诚意皆是口头之物,不牢固。”
褚玉绳也不恼,从怀中取出一物,砰然按在案上。
半副青铜虎符。
他手指未松,盯紧秦灼双眼,“这个,够吗?”
秦灼与他对视片刻,再次举杓舀酒,手腕一移,酒液缓缓倾入褚玉绳碗中。
褚玉绳松开手掌。
萧恒三指一落,将虎符挪到秦灼面前。
秦灼眼光刮过那块青铜,又定回褚玉绳脸上。灯光下他依旧言笑晏晏:“秦晟因何而死,你应当清楚。你和他一块受缚,又一块被放回王都,如今再见我,真的什么都不想做?”
褚玉绳定定看他,一字一句道:“我是很想杀你。”
萧恒身形未动,目光却一凛,褚玉绳已再度开口:“但我不会违背将军,不管是命令,还是心意。”
他指腹抚摸碗沿,碗中倒映他自己的脸,“他要我来找你,要你保我的命,就说明他认定你会活着,他不恨你。也只有你,能助我为将军报仇雪恨。”
秦灼敏锐捕捉到什么,“助你。”
“助我。”褚玉绳捏住酒碗,“秦善的头,我要亲手来割。”
秦灼轻声笑道:“好说,我还得了便宜,白做这个手不沾血的善人。只是小褚将军,这恐怕不是你全部的条件。”
“第二,你功成之后,不得以讨逆为由降罪褚氏,不管我伯父还是我阿耶,都是如此。”
一旁,褚玉照立在帐边,似乎欲言,到底抿紧嘴唇。
秦灼也端酒吃一口,笑道:“小褚将军若献城与我,是大功一件。鉴明又多年为我赴火蹈刃,我也不忍看他亲缘寡淡,冤家宜解不宜结么。既然将军示诚与我,我也不欲欺瞒,是时我可以赦免尔伯尔父无罪,但他们如今的官职勋爵,不能强求。”
褚玉绳不答,算是默认,继续道:“第三,我要你为秦晟将军追谥秦太子之位,让他堂堂正正供奉宗庙,世代香火不绝。”
秦灼不语,眼望酒碗,缓慢抚动扳指。
褚玉绳急声道:“他是秦善的嫡长,又是贤明之主,这是他应当应分!”
秦灼抬眼,“你要我祭他,跪他,拜他。”
褚玉绳目中火焰冰冷,咬牙道:“不应该吗?”
灯花乍然一爆,帐外北风卷地,雨声更大了。
“第四。”秦灼敲敲虎符,“你给了四个诚意,想必也有四个条件。第四。”
褚玉绳看着他,“第四,我要跟你打一架,赤手,两个人。”
话音刚落,褚玉照转身面向褚玉绳,萧恒已脱口而出:“不行。”
秦灼手指一动,将虎符翻了个个,“可以。”
萧恒越过他,手臂抵住桌案时灯火一晃,“这样,我代他。我赤手,你拿刀。”
褚玉绳冷笑一声:“别跟我来什么苦命鸳鸯,唱戏呢?殿下,再不请萧将军出去,我就再加条件,要他眼看着你被我揍了。”
褚玉照仍在原地立着,帐影盖住他半张脸,显得神情有些阴鸷,“星郎,你别太过分。”
褚玉绳笑道:“堂兄,你的殿下尚好好坐在这里,我的殿下却丢了命。万箭穿心,尸首抛入兽苑,连一块骨头都不剩!因为一把弓的传言,他死后还被泼了一身污水,骂作杀父弑君的乱臣贼子!我要打他一顿,你说我过分——真过分的,你没有见识过。”
萧恒身形一动,却被一只手掌按住。
秦灼轻轻捏了捏他小臂,柔声道:“六郎,你出去,鉴明也是。”
他不等这两人答复,从椅中站起身,动手拆卸甲胄,露出内里一身朱红袍服,扬声向帐外叫道:“我和小褚将军比试一场,听见动静,谁都不许进来。无故擅闯者,军法处置!”
萧恒看他一会,到底打帐出去。褚玉照胸口起伏着,摔帐走入大雨。
秦灼脱下扳指,吃尽最后一口酒,扬手将酒碗一丢。
灯火晃动,他站到褚玉绳对面,说:“来。”
***
酒碗碎裂,满帐酒香四溢,蜡烛即将燃尽。
大雨依旧未停。
秦灼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擦了把嘴角,仰视褚玉绳,“还来吗?”
褚玉绳扭了扭手腕,突然俯身掀住他衣襟,手掌骨节狰狞,离他的脖颈不足一寸。他沉沉呼吸着,哑声说:“我真的很想杀了你。”
秦灼平静看向他,“你会吗?”
褚玉照气息粗重起来,手上加大力道。
耳边空了一下,大作风雨声鼓入耳膜,像那一夜,秦晟受诏入宫前,一场如有预兆的倾盆大雨。
秦晟回都后,秦善一直没有发作,直到这一日,将他麾下兵马调离王都戍守明山,又召他夜入宫城。
褚玉绳要阻拦,秦晟却领旨谢恩,入室更换礼服。褚玉绳立在门前,隔一道竹帘,看他脱掉甲胄,更换裙裳、衬衣,更换蔽膝、革带,更换一身柔软尊贵又刀剑可入的朝君之服。又脱去军靴,踏上舄履;解下军刀,系成佩玉。最后他戴上冠冕,隔帘而望,像一个崭新的君王,但没有旒珠的黑冕示意他并没有君王甚至储君的权柄。而这一点神似的影子,已经是当今和未来的君王无法容忍之事。
帘子打起,传来一股兰麝幽香之气,被雨夜的空气打湿,几乎要沁入肌肤。秦晟素来嫌香料繁琐,如今却严装以待,褚玉绳张了张嘴,想叫他将军,但面对这身形容,称呼他为殿下更为适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