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迅速翻出一张泛着海盐痕迹的合影:十九岁的海天搂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生站在礁石上,男生背着专业测绘包,胸前挂着地质锤——那是大二暑假,陈立远作为清华大学“乡村振兴实践团”成员,跟着海天登上小岛时,团队为其拍摄的照片。“他带着地质雷达和水准仪,在岛上跑了整整十天。”海天指着图纸上用橙色线条标出的区域,“我每天跟着他爬山勘线,他教会我看等高线图,才知道东北侧山脊下的红砂岩地层最适合建蓄水池。那些勘探孔的数据、潮汐对地下水位的影响,都是他用专业软件测算出来的。”
说到这里,他抽出那份盖着清华公章的设计图,封面上“海岛半地下式生态蓄水池设计——以山东渔岛为例”的标题下,指导教师栏赫然签着三位教授的名字。“陈学长当时大三,把这个项目作为课程设计课题,后来直接升级成毕业设计。他设计的堤坝结构参考了当地珊瑚礁的孔隙率,引流管道避开了岛下的玄武岩断裂带,连蓄水池顶部的植被规划都考虑到了雨水净化——这些我根本不懂,但看到他画的三维模型时,我就知道这事能成。但拿着这么专业的方案去相关部门时,他们却总说‘大学生搞搞调研就行’。”海天的声音沉下来,翻开一份盖着多个“收文处理章”的公文,“陈学长在设计说明里写得清清楚楚:工程涉及水利、地质、生态三个领域,需要三级财政联动,但每个部门都盯着‘投资回报率’。他们说项目涉及‘跨行政区划水利工程’,需要市里、县里、乡里三级联合审批,可每个部门都在文件上批‘请下级单位牵头落实’,最后变成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其实资金测算已经很保守了,陈学长他们连村民义务投工的工时都折算成成本了,但各级财政都称‘暂无专项拨款计划’。”
他忽然从资料底部抽出一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着六封推荐信,落款分别是清华建筑学院的教授、省水利厅的高级工程师,甚至还有一位工程院院士:“这些都是陈学长和他导师们四处奔走攒下的‘背书’。他说,这个项目如果成了,能给全国500多个类似小岛提供范本。爸,这次走访的部门是龙岗市水利局,他们掌握着省级水利建设基金的分配权。陈学长说,只要能争取到这笔钱,加上乡里配套的砂石物料,工程就能启动。可之前我找到他们时,他们却总是敷衍推诿,所以只好请您这尊大神出山了。”
婉清俯身凑近图纸,不住地点头,眼中满是关切。“可不是嘛,这确实是火烧眉毛的大事。”她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忧虑,“就在今天,我就亲眼见阿婆把半瓢水掰成三回用——淘米水先洗菜,再喂鸡,最后才舍得泼在菜地里。今年岛上旱情那么严重,乡亲们自己都省着水喝,每天就那么几口水维持生计。可即便如此,他们还非要省下清水供咱们洗澡。我再三推辞,他们硬是不听,现在每次用热水洗澡,我都觉着后背发烫。那哪是水啊,分明是乡亲们捧出的心窝子。”她忽然挺直脊背,目光灼灼地扫过满桌资料,“要是这个蓄水项目能顺利建成,那可真是给小岛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彻底解决乡亲们用水的燃眉之急啦!”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抬手拍了拍海天的肩膀,力道里满是不容置疑的坚定:“可不是么!就冲着老乡们捧出心窝子的情谊,就算再难,爸也陪你闯这一遭!咱们明早直接收拾行李出发,要是谈得顺利,就直奔烟台转火车回北京;万一遇着什么坎儿,就在龙岗歇一晚再想办法。”海风掀起窗棂的纱帘,在图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我望着海天紧绷的下颌线,语气不自觉放缓,“但丑话说在前头,水利工程牵扯多方利益,资金调配更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就算有我这北大教授的身份,加上严主任的介绍信,再借着清华北大的名号,也未必能轻易撬开局面……”话音未落,我的拇指已经深深掐进掌心,在皮肤上压出青白的痕迹。
海天忽然坐直身子,双眼迸发出明亮的神采,像是在漆黑的海面上骤然点亮了灯塔。他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已经在为即将到来的行动打着节拍:“爸,刚才咱俩在无人岛上那番谈话,倒让我想出一个好办法,而且十有八九管用。”他微微向前探身,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神情,“您还记得,咱们经济管理系那几位专家,借助我调查到的那些数据,分析出背后那些惊人的真相吗?这次,咱们不妨稍稍透露出一点点,来个以毒攻毒……”
说着,他像一只警觉的猫似的迅速压低身子,把脑袋凑到我们中间,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在海浪拍打礁石的背景声中,他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每一个字都带着精心谋划的力道。听完他的话,我和婉清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婉清笑得前仰后合,整个人几乎要滑出椅子,她一只手紧紧扶着桌子,另一只手捂着肚子,泪水都笑了出来。“海天,你这招太损了!”她好不容易直起腰,一边用手抹着笑出来的眼泪,一边连连点头,嘴角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下去,“不过我赞成!对付这些油盐不进的家伙,就得用这种‘阴招’!得嘞,今天赶紧收拾好行李睡觉去,咱们养足精神,明天就看你们爷俩的好戏啦!”
第二天,天还未完全透亮,我们便轻手轻脚地拖着行李箱,搭乘王大壮的渔船悄然启程,生怕惊动还在沉睡中的小渔村,临行前,老婆婆硬是往我们手里塞了大包小包自制的海鲜特产,其中就有那一大包在她眼中稀松平常,拿到外面却价值不菲的海参。她仔仔细细地将屋子的角角落落都检查了一遍,像搜寻珍宝般反复确认我们没有像上次那样偷偷留下钱,这才安心地一路将我们送到码头。船已经行驶了很远,我依稀还能看到她站在岸边,银白色的发丝在海风中肆意翻卷,像一簇倔强的芦苇在潮水边缘飘摇。
朝阳将海面染成碎金时,王大壮的渔船缓缓停靠在龙岗市码头。我们踩着尚未褪去潮气的木板路疾步上岸。把行李箱寄存好之后,我和海天便带着相关资料,马不停蹄直奔水利局。
水利局大楼矗立在街道尽头,灰蓝色马赛克墙面蒙着层薄灰,门前两尊石狮子蹲坐在水泥基座上,鬃毛被岁月磨得圆滑。我攥着严主任的介绍信,带着海天踩上被晒得发烫的水磨石台阶。蝉鸣裹着热浪扑面而来,衬衫后襟很快洇出深色汗渍。
“同志,我们是北大调研团队,有重要事务要面见局领导。”我把印着校徽、盖着鲜红公章的介绍信平铺在掉漆的木质前台,纸张边缘还留着严主任龙飞凤舞的空白签名栏。前台女工扶了扶金属框眼镜,指甲缝里还沾着昨晚织毛衣的毛线碎屑,她先是用铅笔尖戳了戳介绍信上凸起的钢印,又翻开牛皮封面的来客登记簿,语气像生锈的合页般干涩:“填会客单吧。”
当我在“职务”栏工整写下“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并签上在学术圈如雷贯耳的名字时,女工翻登记簿的手突然悬在半空。她反复核对介绍信上的钢印,又偷瞄了眼海天背着的印着“北大图书馆”字样的帆布包,起身时椅子腿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声响:“您二位稍等,我马上请示办公室!”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贴着“为人民服务”标语的玻璃柜里,陈列着历年防汛先进锦旗。半小时后,电梯“叮”地一声打开,穿着藏青色中山装的副局长几乎是小跑着过来,风纪扣绷得紧实,口袋里露出半截塑料壳钢笔。他原本板正的面容在看清介绍信落款的瞬间彻底松动,双手接过信件时特意在裤缝上蹭了蹭掌心的汗,皮鞋跟并拢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失敬失敬!苏教授的大名如雷贯耳!快请进小会议室,我们局长马上就到!”
我们随着这位副局长走进小会议室。不一会儿,会议室的木门被推开,金属合页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局长身着笔挺的藏蓝色中山装,风纪扣系得一丝不苟,胸前崭新的“为人民服务”铝制徽章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镜片后的目光在我脸上短暂停留,立刻快步上前,伸出厚实干燥的手掌:“苏教授!久仰大名!鄙人张建国,拜读过您在《文学评论》上关于明清水利文献的考据大作!”握手时,他的袖口滑落,露出腕间泛着铜绿的上海牌手表。
我没有接过他递来的搪瓷缸绿茶,而是示意海天将皮质公文包打开。装订成册的调研资料带着油墨的温度,重重落在会议桌上:“张局长,时间紧迫,恕我开门见山。这份调研报告自去年暑期启动,以咱们龙港市那座典型海岛为样本,汇聚了两校师生一年的心血。”我抽出卫星航拍图铺展在桌面,指尖划过图上标注的礁石与浅滩,“您可知道,全国537座类似地貌与水文条件的海岛,都在等待这样一个可复制的水利建设范本。”
我又把六封推荐信依次排开,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的烫金信笺与工程院院士遒劲的亲笔签名在日光灯下熠熠生辉。最上方盖满红章的专家评审意见书,仿佛还带着新鲜的印泥香气:“主设计师陈立远,清华大学建筑系应届保送研究生。这份方案历经清华三位博导组成的专家组七轮修订,省水利厅总工办全程参与数据核验,就连工程院周院士都亲自批注了关键结构设计。”
我摘下眼镜,仔细擦拭着镜片,故意让沉默在会议室里蔓延。重新戴上眼镜时,我目光如炬,声音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恳切:“清华北大两校学术委员会一致认定,此项目兼具科研价值与民生意义。今日我受两校领导委托专程前来,就是希望这份凝聚着学界心血的方案,能尽快转化为海岛百姓手中的清水。”我的指节重重叩在文件上“省级水利建设基金”的标注处,“资金预算精确到每块砖石,施工周期也经过反复推演。恳请贵局特事特办,莫让这份关乎民生的工程,止步于文件审批之中。”
张建国扶了扶金丝眼镜,喉结上下滚动着,将悬在半空的搪瓷缸又缓缓收回。他的目光像扫描仪般在清华烫金信笺与院士签名间来回逡巡,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会议桌,发出规律却略显慌乱的“哒哒”声,仿佛在与内心的天人交战打着节拍。
“苏教授,这方案确实......确实堪称典范。”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刻意压低的沙哑,“不过省级水利基金的分配向来有严格流程,您也知道,全省五十多个重点项目都盯着这块蛋糕,僧多粥少啊!”说话间,他掏出钢笔在资料上圈圈点点,笔尖却在"三级财政联动"字样上悬停许久,洇出个墨团。
我微微颔首,目光如鹰隼般牢牢锁住张建国骤然紧绷的下颌线:“张局长,资金调配的复杂性,我们做学问的最清楚。就拿我们上次在胶东地区调研的数据来说,整个片区的资源统筹,确实存在值得商榷的地方啊!”
说罢,我意味深长地瞥了海天一眼。海天立刻心领神会,翻开笔记本时故意让纸张发出“哗啦”声响,钢笔尖悬在纸面沙沙游走。这细微的动作让张建国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中山装的风纪扣仿佛突然勒紧了他的脖颈。“北大经管系的几位老先生对区域经济颇有研究,”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他们根据我们采集的数据做了模型推演,结果……实在令人忧心啊。”
会议室的空气骤然凝固。一旁作陪的副局长手中的搪瓷缸“咚”地砸在桌面,溅出的茶水在“为人民服务”锦旗的玻璃框上蜿蜒成溪,映出张建国青白交错的脸色。
“海天,那些老教授对你说什么来的?”我慢悠悠地转头问道。
海天停下笔,抬起头,目光似笑非笑,指尖有节奏地叩击着笔记本:“唉!教授们对着这些数据熬了三个通宵,他们总说,数据不会骗人。”他故意拖长尾音,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在会议室的寂静里。
张建国的脸色瞬间变得比墙上褪色的锦旗还难看,额角的汗珠顺着法令纹滑进衣领。我将印着北大校徽的介绍信轻轻往前一推,鲜红的公章在日光灯下泛着刺目的光:“这样吧,海天,你回校后立刻申请学术调研专项,邀请经管系的专家团来实地考察。有些问题,光靠模型测算可不够。”
“好的,苏老师!”海天唰地撕下一页纸,声音清亮得过分:“初步方案已经拟好。第一,申请五位教授级专家组成调研小组;第二,协调省审计厅介入资金流向核查;第三……”他突然顿住,抬眼望向张建国,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道冷光,“张局长,您觉得还需要增加哪些‘协助地方’的内容?”
“是啊,张局长,”我端起搪瓷缸轻抿一口,声音里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温和,“做学问讲究抽丝剥茧,搞建设更得明察秋毫。有些问题啊,就得深挖。这越挖呀,就越……”
“苏教授言重了!”张建国猛地扯松风纪扣,中山装后背已经洇出深色汗渍。他抓起电话时手指微微发抖,声音却陡然拔高:“小王!立刻通知基建科、财务科,下午两点开紧急会议!就说……就说省级重点水利项目要提前启动!”
我和海天对视一眼,他眼底的紧张化作一抹释然的笑意,我悄悄放松了攥得发麻的拳头。我们两人同时起身,木质椅脚在地面划出轻响,惊得张建国手里的电话差点滑落。
“看到张局长雷厉风行的态度,我们总算是能把心放回肚子里了。”我伸手虚扶桌面的调研报告,指尖擦过工程院院士苍劲的签名,“清华北大两校三十余师生,历时一年的实地勘测、七轮方案修订,这份心血可算没白费。”
海天配合地将散落的图纸收拢,金属镇纸压在“省级水利建设基金”批注处,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张局长,这个项目从设计到审批,两校学术委员会全程关注。后续清华建筑系的陈立远学长还会根据施工情况优化方案,毕竟涉及全国500多座海岛的示范意义,容不得半点马虎。”他特意加重了“陈立远”三个字,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张建国不自然的表情。
我拿起公文包,做出要告辞的架势,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对了,我在北大的老同事,历史系的周教授和省水利厅的李总工私交不错。上周聚餐时听他说,李总工对咱们这个海岛水利项目很感兴趣,说不定过几天就想来实地考察。”观察到张建国瞬间僵硬的表情,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当然,有您牵头,相信咱们这项目一定能成为利国利民的标杆工程!”
临出门时,海天突然转身举起相机,对着满墙的防汛先进锦旗按下快门:“拍张照片给学校汇报用,就说龙港市水利局对民生工程的支持力度,值得好好宣传!”闪光灯亮起的刹那,我瞥见张建国抬手遮挡眼睛,后背洇湿的汗渍在藏青色中山装上映出深色的云团。
张建国与副局长恭恭敬敬地将我们送至水利局大楼门口,我和海天与他们礼貌道别后,便转身离开。两人并肩走在蒸腾着热浪的柏油路上,脚下的路面被晒得滚烫,仿佛能将鞋底融化。我后背的衬衫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着皮肤,却依然保持着严谨的姿态,不敢有丝毫松懈。与海天拐过三个路口,确认身后无人跟随后,我们对视一眼,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在瞬间爆发,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起来。海天笑得前俯后仰,肩膀不住地抖动:“爸,您刚才提到李总工要来视察时,张建国的脸瞬间白得像刷了三层墙灰!等回北京把他那副惊慌失措的表情洗印出来,保准能当反面教材裱在墙上,警示世人!”
话音刚落,巷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婉清攥着遮阳伞快步跑来,发梢还沾着晶莹的汗珠,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看到我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她原本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下来,眼底的担忧也化作了笑意。海天兴致勃勃地连说带比划,将会议室里剑拔弩张的场面生动再现。他甚至模仿起张建国擦汗时那抖如筛糠的手指,以及额头上不断滚落的汗珠。婉清笑得直不起腰,只能扶着墙大口喘气,手中的遮阳伞在地上划出凌乱的弧线:“你们爷俩这出‘空城计’,简直演得出神入化!要是诸葛亮在世,见了都得自愧不如。就凭着几页数据报表,就能镇住这些老奸巨猾的家伙,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不!不!不!”海天连连摇头,“这还远远不够!等回到北京,我要立刻联系陈学长。当他得知项目即将落地,以他对海岛水利工程的执着,必定会联合清华的教授团队密切跟进。他们不仅会频繁来信询问进度,说不定还会亲自带队实地考察。”他狡黠一笑,压低声音补充道,“咱们再借严主任办公室的电话,时不时和他们沟通进展,让张建国知道,有一双双眼睛正盯着这个项目。如此一来,他哪敢敷衍了事?只有这样环环相扣,才能确保项目顺利推进,这场戏才算真正唱圆满了!”
海天一番筹谋深远的话语,引得我们再度爆发出爽朗的笑声。蝉鸣声中,我们一家三口的笑声在斑驳的巷墙间回荡。远处传来海浪隐约的轰鸣,那声音穿越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固执地叩击着耳膜,仿佛在提醒我们,在某个遥远的小岛上,一池清水正在图纸里悄然生长,而更多沉睡的岛屿,也终将迎来属于它们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