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哐当哐当”摇晃了近二十个小时,抵达北京站时暮色已浓。海天把行李箱往西厢房地上一放,连晚饭都顾不上吃,踩着那辆二八大杠消失在北大西门的暮色里。车轮碾过碎石子路的声响渐远,婉清望着冷掉的饭菜轻轻摇头:“这股子倔劲儿,倒比当年你做学问时还生猛。”
夜深人静,当巷口的路灯次第熄灭,海天终于推门而入。他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深邃的眼眸却亮得发烫,仿佛两簇跳动的火苗。原来,陈立远听闻项目有了转机,激动得直接拽着他冲进王院士的办公室。彼时,王院士正戴着老花镜研读文献,听闻此事,立刻摘下眼镜,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攥着项目资料,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这可是关乎民生的大事,容不得半点马虎!”随即拨通内线电话,顷刻间,建筑系会议室的灯光穿透夜幕,彻夜未熄。
三日后,一封印着烫金清华大学校徽的加急信件便辗转到校办。信笺上,“海岛水利工程专项工作组”几个大字力透纸背,三位博导领衔,十余名青年才俊紧随其后。特别引人注目的是,陈立远的名字被红笔重重圈起,旁边批注着“主设计师”三个醒目的大字。他的设计方案不仅被列为全系教学研讨的核心案例,更被郑重推荐参评全国优秀毕业设计。
自那以后,每周三下午三点,清华建筑系办公室的专线电话总会准时响起。听筒里,专业术语的碰撞声此起彼伏,陈立远略带沙哑的嗓音尤为突出:“张工,导流渠的坡度误差必须控制在0.5度以内,你们现场复测的数据到底靠不靠谱?”每月初一,印有清华标识的渡船总会准时破浪航行在通往海岛的航道上,船舱里的测量仪器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与海浪的轰鸣声交织成一首独特的进行曲。那些盖着鲜红清华公章的图纸,每页都布满红蓝交织的批注,宛如精心绘制的作战地图,每隔半月便会准时“飞”进张建国的办公桌,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牢牢锁住项目推进的每个环节,让这位局长摩挲着风纪扣的手指愈发频繁。
在一个飘着槐花香的午后,历史系的老周晃进竹吟居,布鞋蹭过青砖的“沙沙”声里都带着八卦的急切。他将茶杯重重地搁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老苏,你可真有两把刷子!我那水利厅的老同学来信直纳闷——他不过在济南的酒桌上提过对海岛项目感兴趣,你在北京咋掐算得分毫不差?连他要去考察的事儿都提前放了风声!现在倒好,这项目真成了国家级示范工程,张建国在汇报会上把你夸成了诸葛亮在世,言必称‘苏教授远见卓识’。”老周突然凑近,镜片后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快从实招来,你和你家那个鬼灵精的天才儿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咋就把我那老同学口中形容得比千年老猪腰子还油滑的张建国,治得服服帖帖,主动啃下这硬骨头?”
一旁的婉清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我与海天默契地交换一个眼神,然后竖起食指抵在唇边,故意压低声音卖关子:“观天象,察人心,有些玄机说破了可就不灵了。只要海岛的蓄水池能蓄满清水,就比什么都强。”
老周嗤笑着一甩袖子,突然扑向海天,干枯的手指戳着他肩膀直晃:“我可听说你又跟着老汤捣鼓《易经》去了,是不是把你爸也拉下了水?你爷俩再这么神神道道下去,怕是连外星人的作息表都算出来喽!”
海天狡黠地眨了眨眼,从兜里掏出个巴掌大的罗盘在老周眼前晃了晃,金属指针滴溜溜转个不停:“周老师,您瞧这罗盘上的乾坤线——咱们不过是顺着天时地利,借了些东风罢了。”他忽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凑近老周耳边,“您可听说过‘四两拨千斤’?有些时候啊,几组数据、几通电话,可比千军万马还管用。”
婉清忍不住笑着戳了戳儿子的脑袋:“就你会贫嘴!真要感谢的,还不是清华那些较真的教授,还有海岛乡亲们盼水的眼神。只盼这工程早日顺利竣工,乡亲们就能痛痛快快地用上干净的水了!”
老周一把抢过罗盘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嘟囔着:“我才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指不定是你们藏了什么杀手锏……”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自行车清脆的铃铛声。海天耳朵一动,像只机灵的小鹿似的跳起来:“肯定是陈立远!他说今天带着最新的图纸来!”说罢,人已经旋风般冲了出去,只留下满院槐花的香气在风里飘荡。
随着项目推进的每一个节点都顺利落地,压在我们心头的大石终于轰然卸去。此后,我们一家三口除了每隔十天半月以北大名义往张建国办公室打一通跟进电话外,便全心扎进新学期的生活中。这学期出乎意料,系里竟又安排我教大三的宋金元文学,我再次成了海天的授课教师。严主任乐呵呵地对我说:“老赵身体依然不好,小程又申请延长半年的进修时间,所以这差事正好留给你。海天已经修完了大三下学期的学分,古代文学也就差宋金元文学这一块了,咱们都清楚,这收官的关键一环,旁人来教你能放心?可不就得你这当爹的亲自操刀,给宝贝儿子画上圆满的句号。等你教完这学期,一家人就能安心去法国,开启新的征程了!”
说实话,我们全家都很感谢严主任和系里这样贴心的安排。于是,每次上课,我又可以看到海天坐在第一排那求知若渴的目光,当然,也可以听到他和楚江吟那精彩的探讨和辩论。楚江吟果然利用假期,把曾祖父那部专著手稿修订完毕,一开学就风风火火地拿到竹吟居,交给我审阅。手稿封面上,《西晋诗脉钩沉录》几个字遒劲有力,刚一入眼,便让我心头微动。这“钩沉”二字用得极妙,既暗合西晋乱世波谲云诡的历史底色,又彰显学术考辨抽丝剥茧的严谨,如此精妙构思,真不知那位前辈耗费多少心血。
此后,我沉浸于这部凝聚着四代人心血与心愿的著作之中,字斟句酌,越深入研读,越觉其价值非凡。它打破传统断代文学史平铺直叙的窠臼,独辟蹊径:以“金谷雅集”为切入点,凭借扎实考据,细致复原二十余场文人雅集的座次、诗作,乃至背后涌动的政治暗流,层层揭开文学流派与权力网络千丝万缕的联系;又以《三都赋》引发“洛阳纸贵”的现象为引线,别出心裁地从经济学视角,解读文学传播与城市商业发展相互依存、共生共荣的关系。当我翻阅完不到三分之一的内容,已然心潮难平,不禁轻抚书稿,一声长叹溢出胸腔——若不是赶上战火纷飞、时局动荡的年代,这部足以重塑西晋文学研究范式的著作,或许早该在学界掀起惊涛骇浪。
楚江吟的修订同样十分严谨,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他的认真与专业。书中基本没有因知识局限出现的错误,我猜想在修订过程中,他一定得到了父亲所在大学古代文学专家的悉心指导。即便如此,我仍不敢有丝毫懈怠,手持红笔逐字逐句推敲,在泛黄的纸页间仔细甄别,订正了数处典籍引用的细微舛误,又将表意晦涩之处细细打磨,使其如璞玉经琢,愈显光华。当第一片枯叶打着旋儿飘落时,我怀着敬畏之心将这部凝聚着四代人心血与心愿的著作郑重推荐给了出版社。半月后,编辑特地往中文系办公室打来电话,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与雀跃:“苏教授!这部另辟蹊径,从社交场域解构西晋文学生态的著作,堪称十年来学界的破冰之作!我们决定启用‘学术星芒’特辑,举全社之力打造,争取在元旦黄金档期重磅推出!”
放下电话,我第一时间找到楚江吟,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楚江吟眼中瞬间腾起璀璨星火,平日里沉稳的书生模样荡然无存,竟像孩童般攥着我的袖口反复确认。当晚,他就分别写了两封信告知此事,一封寄往父亲所在的大学,一封飞向小堂叔楚怀远所在的那个海滨城市,字里行间皆是难以抑制的雀跃。从此后,他修订曾祖父书稿的热情愈发高涨,几乎一有空闲就往竹吟居跑,一头钻进海天的小书房,埋首于故纸堆中,一坐就是几个小时。雕花窗棂将日光筛成细碎的光斑,落在他微微佝偻的脊背上,映得案头堆积的稿纸都染上了岁月的沉香。海天卸下沉重的学业负担后,也常被楚江吟这份热忱感染,时而与他共研典籍,时而执笔批注,沙沙的书写声与偶尔的轻声探讨,在静谧的书房里交织成独特的韵律。不过他还是将更多心血倾注在小说创作中。夜幕降临,两间西厢房的灯火宛如两颗永不熄灭的星辰,刺破沉沉夜色。有时我和婉清会试探着问海天的创作进度,他总是狡黠地眨眨眼,丢来一句“在写就是啦”,尾音带着拖长的笑意。望着他转身时轻快的背影,我们相视而笑——楚江吟的学术之路清晰可见,可海天笔下那个神秘的世界,或许要等到终章落定时,才肯掀开它的面纱。
十月下旬,秋风裹挟着银杏叶掠过燕园红墙,日本著名汉学家丸山昇先生应严家炎主任之邀,专程前来北大开展中国现代文学主题讲学。让人意外的是,当接待人员名单公布时,海天的名字赫然列在首位,且被指定为全程负责先生衣食住行与行程安排的核心接待者。这一决定犹如石子投入深潭,在平静的校园里激起层层涟漪——毕竟,一个不通日语、主攻方向与现代文学无关,甚至未曾担任过任何学生职务的青年,要承担如此重要的外事接待工作,着实令人意外。作为父亲,我第一时间向系里表达了担忧。然而,现代文学研究室的三位权威——严家炎、孙玉石和乐黛云,却一致力推海天担此重任。严家炎主任推了推眼镜,目光中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一句话就把我挡了回去:“老苏,你看这名单得换个视角,丸山先生是日本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大家,而海天是全系唯一顶着‘青年作家'’头衔的在读学生,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本就血脉相连,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吗?”乐黛云也笑着拍了拍我的手臂:“放宽心,老苏!丸山先生能讲一口流利的汉语,日常交流根本不是问题。更重要的是,先生为人正直坦荡、低调务实,做学问更是严谨认真,这些特质和海天简直如出一辙,我敢打包票,他们肯定能擦出火花。”一旁的孙玉石老师缓缓翻开记事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他与丸山先生共事时的点点滴滴:“我在东京大学讲学那五百多个日夜,和丸山先生朝夕相处。他毕生都在钻研鲁迅,而海天这学期选修我的‘鲁迅研究’课,交上来的论文让我眼前一亮——他对《野草》意象的解读,对知识分子精神困境的剖析,连我带的博士生都自愧不如,再加上他笔锋犀利,字里行间透着鲁迅式的锋芒,由他接待,再合适不过。老苏,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
而得知此事的海天,眼中瞬间燃起了光。那晚,他对我讲起了这件事,声音里满是抑制不住的激动:“爸,您知道吗?丸山先生不仅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更是用学术捍卫真理的勇者。他治学态度严谨纯粹,从不以社会舆论或个人好恶为导向,更不会为迎合某种需求而扭曲实证、遮蔽史料,始终致力于抽丝剥茧,还原历史真相,为此还曾被日本当局投入监狱,即使在狱中还坚持完成了关于丁玲创作的大学毕业论文。我反复研读他的《鲁迅与革命文学》,字里行间都是对学术纯粹性的坚守。这次能当面请教,就算要连夜恶补日语,我也要抓住机会!”
看着儿子眼中跃动的火焰,我心中的疑虑渐渐消散。或许正如老师们所说,看似不匹配的安排背后,藏着超越常规的深意——两个跨越国界、年龄悬殊的灵魂,即将因对文学的赤诚与对真理的追寻,碰撞出意想不到的火花。
于是,自从名单公示那日起,海天便如精密运转的机械齿轮,将全部精力倾注于接待筹备工作。清晨与黄昏,他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的清脆铃声,便成了竹吟居最准时的报时器。他斜挎着泛白的帆布包,包内整齐叠放着用复写纸誊抄的行程表,以及盖着中文系鲜红公章的介绍信,穿梭于中关村灰砖楼群之间,在海淀街道办事处的公用电话亭前耐心排队。听筒里"滋滋"的电流声中,他反复与日方沟通,逐字逐句敲定每个细节。系里六千元的全年行政经费,分到这场接待上薄得像蝉翼。海天像拆解榫卯般精打细算:住宿安排在勺园招待所,特意选了朝南带阳台的房间,用从图书馆淘汰的线装书做装饰,古色古香中透着书卷气;会场布置时,他充分发挥了自己的美术天赋,用丙烯颜料在旧横幅上重绘“中日学术交流”字样,再把文史楼仓库里闲置的明清屏风擦拭一新,搭配几盆从校工花圃借来的墨兰,倒也雅致大方。交通上,他协调到两辆校车队的伏尔加轿车作为主宾座驾,系里的面包车则作为随行车辆。餐饮则安排在勺园餐厅,用怀柔水库的活鱼、京郊农户的散养鸡,搭配时令秋蔬,既彰显中华饮食文化,又控制了成本。而最棘手的难题,是丸山先生的透析安排。他像解九连环般周旋于各大医院,最终说服北医三院开辟专用病房,组建由主任医师领衔的保障团队。三套应急预案层层嵌套,救护车路线精确到每个红绿灯的等候时长。他的帆布包成了微型急救站,便携式血压仪与中英日三语紧急联络卡随时待命,连丸山先生可能过敏的食材都被标注得密密麻麻。
可这些艰辛付出,海天从未向我和婉清吐露分毫。许多细节,我都是从系里师生的口中得知。那段日子,他忙得连一日三餐都无暇在家享用。婉清每次将保温饭盒塞进他书包时,总会触到冰冷的馒头,每每跟我提起,都心疼得直掉眼泪。
十月下旬的风裹着银杏叶掠过燕园红墙,丸山先生的航班准时划破北京上空的云层。此后整整五天,竹吟居里再难寻到海天的踪迹。我们不知道他披星戴月何时离家,更不知他踏着夜色几时归来,唯有在校园小径偶遇访问团时,方能匆匆瞥见一抹他的身影。那些交错的瞬间,他怀里永远紧紧抱着塞满资料的牛皮纸袋,脚步匆匆带起落叶,像枚不知疲倦的陀螺,在接待事务与学术交流间飞速旋转。
在丸山先生进行题为《鲁迅研究方面的几个问题》的学术讲演当天,只为看一眼儿子,我和婉清特地跑到会场。礼堂里被挤得水泄不通。我们站在后排踮脚张望,海天弓着背守在讲台侧面,怀里死死抱着那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仿佛那是装满珍宝的匣子。当丸山先生讲到兴头上,他立刻掏出磨得发亮的钢笔,在牛皮纸本子上疾书,手腕悬着不停晃动。遇到关键论据,他小跑着将系里的录音机往前挪,小心翼翼调整旋钮,生怕错过任何一个音节。当丸山先生讲到香港大学的陈炳良教授仅凭鲁迅1935年4月4日致萧军信中的片段,便断言“鲁迅接受共产主义是‘杜撰’”时,海天面部表情立刻变得极其严肃,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丸山先生。丸山先生推了推眼镜,目光冷峻地扫过全场,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可事实是,信中鲁迅所提到的‘左’,根本不是政治上的‘左’或者‘右’,而指的是苏联作家左琴科。陈教授如此断章取义地将其曲解为政治立场,作为代表香港最高学术水平的香港大学的知名教授,这样的治学态度,实在是让人难以认同!”话音未落,海天已激动地拼命鼓掌,掌心拍得通红。礼堂里爆发出阵阵笑声与掌声,此起彼伏的声响中,我看见他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像个终于寻到宝藏的孩子。可惜讲演一结束,他和老先生便被围涌的学者和学生淹没,连挥手致意的机会都没留给我们。
不过,在这一周的时间里,我倒是常听现代文学研究室的同事和研究生们说,丸山先生对海天相当喜爱和欣赏。课后茶叙时,有学生撞见丸山先生总爱拉着海天往文史楼后的紫藤架下钻,老先生带着东京腔的汉语,混着北京秋蝉的鸣叫,将《野草》里的意象掰碎了讲;还有年轻教师亲眼见着晚宴散场后,两人站在路灯下争得面红耳赤,争的是鲁迅某篇杂文的发表年份,末了又勾肩搭背往图书馆资料室走,要借着月光翻检泛黄的旧报纸。最让众人津津乐道的,是海天三顾档案馆的事儿。为了敲定鲁迅一封书信的具体时间,他骑着那辆二八大杠,在海淀的街巷里来回穿梭。第三次从档案馆出来时,怀里揣着厚厚一摞手抄资料,连管理员都忍不住打趣:“这小伙子的钢笔,怕是要写秃了。”当他带着这些证据找到丸山先生时,老先生当场竖起大拇指,用半生不熟的北京话连说三声“好样的”。而最让我震撼的是钱理群转述的话:“孙玉石老师说,丸山先生私下感慨,海天虽是青年作家,却有着老派学者的治学风骨。他说这孩子‘笔锋如刀,剖开文学肌理时带着鲁迅式的清醒;考据如炬,连我疏漏的史料细节都能精准捕捉’。”更令人动容的是丸山先生的预言:“即便不专攻现代文学,他的创作也必将在当代文坛撕开一道口子。因为真正的作家,骨子里都流淌着追求真理的血。”
可是,在丸山先生来访的第五天的深夜,海天回家后,却第一次敲响了我和婉清卧室的房门。
听到敲门声,我俩都是一惊,儿子向来知礼,若非事出紧急,断不会在这个时辰扰人清梦。推开门,廊下的月光勾勒出他疲惫的轮廓,额前碎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深蓝色的中山装却依然整洁。“爸,妈,实在对不起,这么晚还打扰你们休息。”海天带着歉意说道,声音透着一丝沙哑,“这次接待丸山先生,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由于经费有限,还是有一些地方做得不够周到。丸山先生虽然没有任何不满,但严主任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今天,严主任把我叫到一旁,告诉我丸山先生私下向他打听我的情况。在了解我的过程中,丸山先生得知了咱们竹吟居。他对竹吟居闻名的茶和独特的规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还委婉地表达了想到竹吟居品茶的意愿。严主任的意思是,想在后天上午安排丸山先生和夫人来竹吟居品茶,同时邀请萧乾夫妇、陈平原夫妇等丸山先生此行特别渴望一见的老朋友一同前来。这样既可以满足丸山先生的愿望,又能弥补之前招待上的不足,也不影响既定的行程。只是,这无疑给您二老添了麻烦,严主任对此也觉得很不好意思,让我来征求您二老的意见。”
我和婉清对视一眼,悬着的心瞬间落回原处。婉清眉眼舒展,抬手轻轻拍了拍海天的手背:“傻孩子,这可是大好事!回去告诉严主任,那天的午饭干脆也在咱竹吟居吃吧!系里那点经费都掰成八瓣花了,咱们能帮衬一点是一点,正好让丸山先生尝尝我新制的桂花藕粉。”
我摩挲着案头的青瓷茶盏,望着儿子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下来:“你小子,怎么不早说?就冲着丸山先生治学的硬骨头劲儿,还有他对你的赏识,咱们竹吟居的门槛早该为他落一落。前几日你妈还念叨,说该请老先生来坐坐,没想到缘分来得这样巧。记得把老先生的饮食习惯和禁忌列个单子,咱们好提前准备。”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海天愣了片刻,紧绷的嘴角终于扬起笑意,眼眶却微微发红:“我还担心……”话音未落,他立刻旋风般冲向院里那辆随便靠在墙角的二八大杠:“我得赶紧告诉严主任做好安排,他还在家里等着我回信呢!”我和婉清还没回过神来,门外已经传出车轮碾过碎石子路面的沙沙声。婉清望着空荡荡的院子直摇头:“这孩子,忙得还真是脚打后脑勺了!你也别愣着啦,快把明前龙井挪到通风处醒醒,明日可有得忙了。”
就这样,经过一日紧锣密鼓的筹备,竹吟居终于迎来了建宅以来首批日本客人。
丸山先生身着深灰毛呢西装,身姿修长挺拔,天庭饱满开阔,宽边镜片下一双眼眸和善温润。虽面庞略显瘦削,却有着厚实耳垂,恰应了相书中“珠垂朝海”的福相。身旁的丸山松子夫人身着藏青色羊毛连衣裙,外搭米白色针织开衫,一枚珍珠胸针点缀领口。她将鬓角银丝妥帖拢在耳后,眼角的细纹里盛满经年累月的笑意。说话时总爱微微颔首,右手习惯性虚掩唇角,举手投足间既透着日本女性特有的含蓄温婉,又将东方韵味展现得淋漓尽致。他们和萧乾夫妇都是第一次来竹吟居,一走进那青翠的竹林,目光就被粉墙灰瓦所吸引。丸山先生驻足大门前,细细品鉴匾额与楹联,目光在落款“海天”二字上停留良久,而后转头,眼中满是赞赏地问海天:“这副楹联,也是海天君所作?”
未等海天开口,严主任已笑着接过话头:“丸山先生好眼力!这竹吟居历经三代,原有的匾额虽出自名家之手,可惜年代久远,又在特殊时期惨遭破坏,早已残破不堪。直至海天入住,才重新题写匾额楹联。不仅此处,三间上房的匾额楹联,也都是他的手笔。”
丸山先生闻言,眼中笑意更浓,不禁轻轻抚掌,赞叹道:“没想到海天君不仅文学造诣深厚,书法才情更是出众,一看就是深得苏教授的言传身教!”
我连忙谦逊地摆了摆手,说道:“这孩子的书法与古文功底,都是他祖父早年悉心教导打下的基础。能得丸山先生如此夸赞,实在是他的荣幸。”
缓步走进小院,我开始向丸山先生一行人逐一介绍竹吟居的景致。丸山先生听得格外专注,深邃的目光在灰瓦白墙间流转,不时指着金顶红柱的凉亭、爬满青苔的老井和叶片已经染红的西府海棠轻声询问。他摩挲着门楣上海天手书的楹联,指尖在遒劲的笔画间流连,显然已被这满院的中国古典韵味深深吸引。
踏入茶室时,丸山先生的脚步不自觉放轻。屋内陈设简朴,原木方桌泛着温润的包浆,粗陶花瓶里斜插着几枝野菊。透过明亮的玻璃窗,阳光倾泻而入,为博古架上的茶具镀上一层柔光。当海天用老井新汲的井水冲沏明前龙井,沸水注入盖碗的刹那,卷曲的茶叶在水中舒展成雀舌状,袅袅茶香瞬间漫过整个茶室。茶汤入口的刹那,丸山先生喉结轻动,忽然放下茶盏,镜片后的目光泛起涟漪:“在日本,茶道讲究‘四规七则’,从备炭生火到点茶奉客,每一步都要精确到呼吸的节奏。”他望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声音里带着几分喟叹,“可这杯茶,不过是老井汲水、滚水冲沏,竟将龙井的鲜爽甘冽全然唤醒,仿佛能尝到江南三月的晨露与暖阳。”
松子夫人不禁微微点头,珍珠胸针随着动作轻晃:“东京的茶室里,我们常为匹配季节的茶器耗费心力,却忘了茶最本真的滋味。而这竹吟居的一草一木、一器一物,倒像是返璞归真的禅意,无需刻意雕琢,自有动人风骨。”
丸山先生抚掌大笑,目光扫过茶室里古拙的竹编茶席、墙上海天手书的茶诗,又落在我们三人身上:“方才一路行来,看你们侍弄花草的悠然,烹茶待客的随性,才明白这‘返璞归真’四字,原是刻在骨子里的气度。就像这杯茶——去掉所有浮华的修饰,留下的才是最动人的本味。”
海天笑着往老先生杯中续茶,沸水冲击茶叶的声响清脆悦耳:“先生过奖了。在我们看来,喝茶就像读书做学问,少些矫饰,多些赤诚,反而更能体悟其中真意。”
丸山先生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海天,神情庄重而又满含欣赏,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海天的肩膀:“的确,海天君是我见过的所有人中最赤诚纯粹的一个。”说到这里,他缓缓转头望向严主任、孙玉石和乐黛云,清癯的面庞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眼中闪烁着期许的光芒,“中国文脉,后继有人啊!”
萧乾先生轻敲着拐杖打趣:“丸山先生,这下你该明白,咱们中国的茶道,藏在市井烟火里,藏在这一方小小的竹吟居里,也藏在每一颗纯粹的心灵里。”
众人的笑声顿时漫溢茶室,轻松愉快的谈话就在这茶香与欢笑中展开。阳光透过玻璃窗在茶案上流淌,将浮动的茶香都染成了金色。丸山夫妇与萧乾夫妇、陈平原夫妇显然是旧识,萧乾夫人文洁若正握着松子夫人的手细数别后光景,陈平原先生则与丸山先生就鲁迅手稿的考据问题争得面红耳赤,却又在某个观点达成一致时击掌大笑。严主任半倚在竹椅上摇着折扇,孙玉石和乐黛云一边往火盆里添炭,一边抛出妙语引得满室生春。我作为主人,不时穿梭在席间添换茶点。见萧乾先生杯中的茶水见了底,我立刻执起铜壶,水流如银线注入杯中时,特意压低声音笑道:"萧老尝尝这第二泡,涩味退尽,回甘更浓。"转身又为争论正酣的日本学者们挪近茶点,确保伸手便能取到。海天则又成了那枚不知疲倦的陀螺,脚步轻盈地穿梭在宾客间。每当为客人续茶时,他总会微微俯身,目光专注地落在交谈者身上,生怕漏过只言片语,仿佛要将这些珍贵的见解尽数吸纳。茶香、笑语与偶尔爆发的争论声在茶室里交织升腾,西府海棠的红叶映着玻璃窗,将众人的面庞都染上暖红。直到婉清系着蓝布围裙走进来,礼貌地照顾大家去吃午饭,众人才纷纷离座,在欢声笑语中鱼贯走向饭厅。
餐桌上的菜肴琳琅满目,既保留家常烟火气,又巧妙融合南北风味与中日特色。最中央摆着一道红亮诱人的京味炙子烤肉,铁盘边缘滋滋冒油,羊肉裹着葱丝在高温下蜷曲,香气混着孜然味直钻鼻腔;一旁的酸菜白肉锅咕嘟作响,东北酸白菜吸饱了五花肉的油脂,搭配冻豆腐和粉条,在铜锅里泛着暖融融的光泽。为照顾南方来客,婉清特意做了梅菜扣肉,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吸透梅菜的咸香,入口即化;清蒸鲈鱼卧在青花瓷盘里,葱丝与蒸鱼豉油勾勒出江南的清雅。这些手艺,都是平日里跟着海天一点点学来的。最特别的是一道创新菜“蟹粉酿豆腐”,金黄蟹粉裹着北方嫩豆腐,浇上秘制酱汁,豆腐表面点缀着蟹籽,恰似撒了满盘星辰——这道菜原是海天独创,将南北食材巧妙融合,如今也成了婉清的拿手绝活。
考虑到日本客人的口味,餐桌上还摆着几碟精致小菜:脆生生的酱黄瓜条、淋着芝麻酱的凉拌菠菜,以及用鸡汤煨煮的菌菇拼盘。婉清笑着解释:“海天总说您喜欢清淡,这些都是照着他教的法子做的。”
酒水更是讲究。中式大陶坛里装着二十年的花雕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白瓷碗里泛起细密酒花;一旁的玻璃酒壶中,冰镇过的日本清酒泛着月光般的色泽。海天捧着酒壶笑道:“跑遍了东单菜市场、友谊商店,托了好几个外贸口的朋友,才寻到这正宗的獭祭清酒,想着正好让丸山先生和各位老师尝尝家乡味道。”
丸山先生举起清酒杯,对着灯光仔细端详:“在东京也难得喝到这么新鲜的清酒。”他转头看向海天,眼中满是赞许,“海天君连这些细节都考虑周全,实在用心。”萧乾先生则端起花雕,咂舌赞叹:“还是老味道!配上这炙子烤肉,绝了!”
众人举杯相碰,清酒的凛冽与花雕的醇厚在空气中交织,伴着此起彼伏的笑语,竹吟居的午宴在十月爽朗的天光里愈发热闹起来。酒过三巡,微醺的暖意爬上众人眉梢,不知是谁率先轻哼起旋律,这场宴席竟化作了歌声的海洋。丸山先生率先起身,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张折痕明显的歌词纸片,眼中闪烁着孩童般的雀跃:“我要献丑一曲《渔光曲》!”他扶了扶眼镜,略带东京口音的中文随着旋律流淌,苍老的嗓音裹着海风般的苍凉,将“云儿飘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唱得百转千回。末了收尾的颤音未落,席间已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乐黛云笑着用折扇轻点桌面:“丸山先生,这支歌你在学术会议、茶话会上唱了不下二十回,歌词怕不是刻在骨子里了?怎么还拿着纸片看?老苏刚才还问我,以为您第一次唱呢!”陈平原的妻子夏晓虹笑着补充:“他呀,做事就是这么认真,哪怕重复多次,也像头一回那样专注。””松子夫人也轻轻点头,眼角的笑纹里盛满温柔:“四十年了,他认真起来的样子,从来没变过。”
接下来大家你一首我一首,唱的竟然都是中国歌曲,更让我们吃惊的是,大多数还都是抗日歌曲——《松花江上》的悲怆呜咽,《太行山上》的磅礴号子,《游击队歌》的铿锵节奏,从中国学者与日本友人的喉咙里倾泻而出,两种口音交织,却同样声泪俱下。到了最后,大家竟然一起高歌“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随行的日本学者们挥动手臂的力度,竟比中国友人还要激昂。歌声直冲云霄,震得西府海棠树上的红叶簌簌作响,恍惚间仿佛秋日的风也染上了热血的温度。见我们一家三口惊讶的神情,孙玉石笑着解释:“别吃惊,这些日本学者都是坚定的反战人士。他们多年来一直在研究日本‘近代化’进程中,军国主义如何走向专政、侵略东亚各国,给包括日本人民在内的整个东亚带来巨大灾难。他们读过的中国抗日文学作品数量惊人,对这些作品的剖析解读,有时候比我们中国人还深刻呢。”
我与婉清、海天相顾而视,目光交汇间皆有了然,不约而同轻轻颔首。丸山先生端起酒杯,轻抿一口后将杯子缓缓放下,目光在我们三人脸上依次掠过,神情肃穆而真挚:“我们日本翻译家冈崎俊夫曾在译完丁玲小说后,于后记中写道:‘被我们的同胞所伤害的□□与灵魂的呻吟,像噼哩噼哩的电流一般使我的心胸震抖。’这句话,精准道出了我们这代日本学者的内心震颤。”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深邃如海,“五、六十年代,许多同我一样研读中国现代文学的日本学者,被称作‘悔恨的共同体’。战争的罪孽是铁一般的事实,任何遮掩粉饰都不过是徒劳。唯有正视错误,深刻反思,方能从历史的伤痛中汲取教训,避免重蹈覆辙。”
我望着席间瓷盘里未燃的檀香,思绪被拉回到那段沉重的岁月,声音不自觉染上几分感慨:“丸山先生,您或许不知,您是竹吟居建成以来接待的第一位日本客人。当年北平沦陷,燕园沦为日军的兵营,每一寸土地都被侵略者的铁蹄践踏。我的祖父和父亲守在竹吟居门前,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和寒光凛凛的刺刀,毫无惧色。他们以祖宅乃世代私产为由,寸步不让。许是他们身上的凛然正气,震慑住了那些穷凶极恶的日本军人。整整五年,日军虽多次骚扰,却始终未能踏入竹吟居半步。”
说到这里,我微微停顿,目光扫过餐桌上尚冒着热气的菜肴,喉间泛起一丝酸涩:“如今想来,若祖父和父亲尚在人世,见到先生与诸位日本友人这般尊重历史、心怀良知,定会像我们今日一样,早早敞开大门,备下最丰盛的佳肴,以最高的礼遇招待各位。因为真正有风骨的人,总能跨越国界与历史的鸿沟,在对真理的追求与对和平的向往中,找到共鸣。”
话音落下,席间骤然安静。丸山先生手中的清酒杯微微发颤,他摘下眼镜,用手帕反复擦拭眼角,重新戴上时目光湿润而坚定:“苏教授一家的气节,让我想起京都南禅寺的老枫树,历经风雨仍傲然挺立。这份坚守,值得所有日本人铭记。”
萧乾先生拄着拐杖轻敲地面,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老苏,当年多少文人宅邸毁于战火,竹吟居能守下来,靠的就是这股子硬气!”陈平原放下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如今听来,依然惊心动魄。”
松子夫人轻轻按住胸口,声音带着哽咽:“在日本,也有许多家庭被战争的巨浪裹挟。但像苏先生这样,用脊梁撑起一方净土的勇气,让我由衷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