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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番外:苏文(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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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谁率先举起酒杯,琥珀色的花雕酒在日光下泛起金波。丸山先生挺直脊背,将清酒斟至杯沿:“为竹吟居的风骨,为中日两国追求真理的学者,更为永不重蹈覆辙的未来,干杯!”

他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却字字千钧。众人纷纷起身,不同款式的酒杯在空中相碰,清酒的凛冽、花雕的醇厚与空气中饭菜的香气交织升腾。海天眼中闪着光,特意将杯子压低半寸;婉清眼角挂着笑,轻轻抿了一口梅子酒。窗外的西府海棠沙沙作响,仿佛也在为这场跨越时空的和解而喝彩。

午宴后,竹吟居的阳光变得愈发慵懒。宾客们三三两两漫步庭院,松子夫人正与婉清在海棠树下探讨茶道,萧乾先生的笑声混着秋蝉的鸣叫从回廊尽头传来。丸山先生在我与海天的陪同下,参观了客厅、书房和两间西厢房。他对书房中珍藏的善本和孤本很感兴趣,尤其是那本《梅花百咏》更是爱不释手。当我为他讲起这部孤本在海宁的旧书摊上被海天的祖父偶然发现并不惜重金购得,十年动荡期间,被海天的父亲一白托挚友秘密带往北方妥善珍藏,又在风波过后原封不动归还时,他推了推眼镜,声音有些发颤:"为护一卷书,竟如此用心.。”

“更难得的是,”我看向海天,继续说道,“海天的祖父去世后,一白深知我醉心古籍研究,又觉得书籍在最合适的人手中,方能发挥最大的价值,竟将这本孤本和其他几本家族几代人用心血守护的善本孤本,都无偿赠予了我。”

“我们章家一直有个规矩,”海天合上册页,语气坚定,“只买书,不卖书。书籍可以馈赠给真正珍视它们的人,却绝不能因钱财而被售卖。”

丸山先生猛地抬头,眼中泛起异样的光彩。他忽而握住海天的手,声音里满是感慨:“海天君,我终于明白了!是这样两对可敬的父母,两个纯粹的家庭,才塑造出你这样完美的灵魂啊!”

斜阳将竹吟居的粉墙灰瓦染成琥珀色,悄悄提醒大家该到了分别的时刻。丸山先生立在西府海棠树下,镜片后的目光逡巡着满院秋意,最后定格在我们一家三口身上。他喉结微动,突然转身与松子夫人低语片刻,日语的尾音混着飘落的红叶簌簌作响。当老先生再次转身时,挺直的脊背竟微微佝偻,那双曾在讲台上指点江山的手,此刻攥着西装下摆轻轻揉搓。

"苏教授,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道您是否答应。"他深吸一口气,九十度鞠躬时白发扫过胸前,起身时眼中泛起湿润的光。

我连忙上前半步,双手虚扶他的臂膀,手腕与他的袖扣轻轻相碰:"丸山先生快请起!咱们这般推心置腹,哪有什么不能开口的?"

丸山先生直起身,扶了扶眼镜,目光先是落在海天胸前别着的竹节状铜质胸针上,继而缓缓转向我,苍劲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东京口音的中文里裹着几分忐忑:"苏教授,此番访学北大,与海天君朝夕相处数日,他的才学风骨,实在让我心生欢喜。”说着,他抬手轻轻抚过身旁海棠树粗糙的树皮,枯叶簌簌落在肩头也浑然不觉:“而今日踏入竹吟居,方知海天君那句‘居简而韵深,物朴而情浓’之深意,连这秋蝉的鸣声都似带着诗意与温情的韵律。与您和夫人交谈,更觉相逢恨晚,此刻心里还空荡荡的,总想着能多些相处的时光。”他突然攥住我的手腕,掌心传来温热的力度:“今晚原无旁的安排,方才与内子商量,若不嫌弃,想在晚饭后再来叨扰。”说到此处,他像个请求奖赏的孩童般露出期待的神情,“此行就我和内子两人,再无旁人。若能在这满院书香、茶香与花香里住上一晚,与诸位秉烛夜谈,听听竹影扫阶的声响,此生无憾矣!”

丸山先生话音未落,婉清已轻搁下手中茶点,蓝布围裙沾着的碎屑簌簌落在青砖上。她抬袖拂了拂鬓角碎发,眉眼弯成两弯月牙:“哎哟,丸山先生,您这提议可太是时候啦!海天早和我说您爱吃饺子,今早特意用老井水泡面,包了韭菜鸡蛋馅的,还加了虾皮提鲜。本想让孩子骑车给您送到宾馆当夜宵吃,这下倒省了周折!所以您二位也不用跟着大家去勺园吃晚饭啦,干脆就在这竹吟居,咱们热热闹闹吃一顿家常饺子。”她自然地挽过松子夫人的手臂,指了指客厅东侧的雕花木门:“这就是我们的客房,里间床铺被褥都是新换的,推开窗就能听见竹叶沙沙响。您二位要是不嫌弃,今晚就住这儿。正好让你们三个搞学问的好好聊个痛快,我也跟着松子夫人学学正宗寿司的做法。”

我抬手轻轻拍了拍丸山先生的手背,掌心触到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仿佛握住一段沉淀的岁月:“婉清此言正合我意!听海天说二位明日便要启程回国,我们北方人讲究‘送行饺子迎风面’,这顿饺子,就当提前给您二位饯行了!这些日子拜读您的著作,心里早盼着能当面讨教。今日能留您在竹吟居畅聊整晚,也算圆了我多年的心愿!”

海天的眼睛几乎在丸山先生提出请求时就亮了起来,却一言未发。直到婉清和我先后应下邀约,他才将视线转向严主任与围坐的宾客,目光里带着征询与期待。严主任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笑意几乎要漫出来。他轻叩茶盏,清越的声响吸引了众人注意:“这相似的灵魂啊,总是像磁石一样互相吸引。既然丸山先生盛情难却,苏教授一家又如此热忱,这桩美事便这么定了!”他朝海天扬了扬下巴,“你先陪松子夫人乘车回宾馆,把老先生的行李物件都取来。我们几位老师陪其他嘉宾用晚餐,今晚就全仰仗你们一家招待丸山夫妇了。明日一早,系里的车直接来竹吟居接人。”

暮色渐浓时,竹吟居的灯火次第亮起。海天陪着松子夫人取回行李后,客房被褥已铺就妥帖,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松子夫人执意挽起袖口,与婉清并肩站在灶台前。铁锅里的饺子上下翻滚,宛如银鱼戏水,另一边,松子夫人亲手熬制的味噌汤正咕嘟作响——奶白色的汤里,豆腐、海苔与嫩绿的葱花沉浮其间,鲜香与饺子的麦香交织,漫过雕花窗棂。席间,丸山先生端起青瓷碗轻抿一口汤,兴致盎然地打开了话匣子:“十年前在长野的原始森林,我与孙玉石,还有其他几位日本学者在带温泉的别墅旅馆办‘中国三十年代文学研究’读书会。晴天我们出游访古,雨天就围着火炉读书讨论。五个人挤在榻榻米通铺上,白天包饺子、做寿司,夜里还要举着扇子驱赶马蜂。有次争论鲁迅杂文的意象,大家举着筷子当教鞭,把饺子都晾成了凉面。”老先生的东京口音随着回忆愈发浓重,逗得众人笑声不断。

我和婉清也向丸山夫妇讲述与海天相识结缘的经过,讲述海天第一次来竹吟居吃饭,吃的就是婉清包的饺子。后来在婉清受伤卧床,家里最困难的那三个月,这个孩子在繁忙的学业中硬是撑起了竹吟居的大小事务,做饭洗衣、打扫庭院,把我们照顾得无微不至,最终在不经意间喊出那声“爸妈”,彻底融入了这个家庭。丸山夫妇听得格外专注,松子夫人轻轻按住胸口,眼眶泛起泪光。丸山先生摘下眼镜擦拭,声音微微发颤:“在日本,我见过太多家族因利益分崩离析,却从未见过这般纯粹的情感。海天君是幸运的,拥有两对世界上最温暖的父母;而两对父母也是幸运的,拥有世界上最赤诚最优秀的儿子。”他忽然起身,重重拍了拍海天的肩膀,“你们这个五口之家,更是世界上最纯粹、最幸福、最让人羡慕的家庭,是跨越血缘最动人的注脚。”

晚饭后,婉清陪着松子夫人在客房里闲话家常,我和海天则与丸山先生在书房里海阔天空地畅聊。我们围坐在书桌旁,点燃一支红烛,从鲁迅作品中蕴含的深刻思想聊起,顺着文学的脉络,探讨起中国现当代作家及其作品。不知何时,话题逐渐深入,聚焦到对中国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深层探索。我望向丸山先生,目光中带着追忆的神色,缓缓讲述父母在那段荒唐岁月中为了捍卫真理慷慨赴死的故事,随后又说起婉清父母、严主任、乐黛云夫妇等人在同一时期,各自经历的艰难与困境。那些充满波折与无奈的故事,每一个细节都铭刻在记忆深处。海天也接过话头,讲述他的祖父、父母和外祖一家在不同历史阶段的遭遇和在困境中的顽强抗争。丸山先生静静地听着,身体微微前倾,随着讲述的深入,他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眉头紧锁,眼中不时闪过一丝痛惜与震撼。待我们说完,他沉默良久,轻轻叹了口气,缓缓开口:“二战后,美军占领日本,那段时期,日本人民真切地体会到了‘被压迫民族’的悲哀。所以在当时,许多日本研究者对新中国怀揣着真诚的敬意。然而,由于对中国实际情况了解有限,大家的认识相对简单、片面,甚至一度认为中国在那段荒唐岁月里的一切举措都自有其道理。我曾撰写文章,对这些观点提出质疑和拷问,却遭到不少日本学者的激烈反对与围攻。直到那段特殊岁月结束,人们才开始重新重视我的那些观点。”他顿了顿,推了推眼镜,目光中满是困惑与敬意:“但真正让我深受触动又难以理解的,是那些经历过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中国知识分子们。像萧乾、丁玲、王瑶,还有苏教授的父母、岳父岳母,海天君的祖父和外祖一家,他们这一生,从封建社会的余晖中走来,历经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动荡,又在新中国成立后的波折里浮沉,几乎在哪个时代都饱经磨难,多次遭受粗暴批判和不公正对待,命运多舛,尝尽苦头。可即便如此,他们对祖国和民族始终怀着赤诚之心,将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紧紧相连,这种历经苦难却始终不改的‘苦恋’,实在令人动容。我不禁思考,如果无法理解他们在忍辱负重中顽强前行的精神力量,就难以把握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特质。苏教授,海天君,你们亲身经历、见证了那个时代,想必对此有着更为深刻的理解,能否分享一下你们的感悟?”

书房陷入了一片静谧,唯有老式座钟的滴答声在空气中流淌。众人的面容都笼罩在沉思的阴影里。良久,海天打破了这份寂静,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摇曳的竹影,轻声问道:“丸山先生,您一定读过艾青先生的《我爱这片土地》吧?”

丸山先生推了推眼镜,眼中泛起追忆的神色:“自然读过。那是1938年日军进攻武汉时,艾青先生在战火纷飞中写下的传世之作。”他微微皱眉,语气中带着困惑与探寻,“你突然提及这首诗,莫不是因为那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可正是这份跨越苦难的执着热爱,让我始终难以参透其中真谛啊!”

海天轻轻摇头,喉结微微滚动。他起身走到窗边,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他身上,勾勒出坚毅的轮廓。稍作停顿后,他转过身,开始逐字逐句地朗诵起来。随着低沉而富有感染力的声音响起,书房里的氛围仿佛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海天的声音如幽谷流泉,低沉中带着压抑的震颤,直至最后一句,尾音化作一声绵长的叹息,像浸透晨露的蛛丝,悬在空气中久久不散。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刹那,整座书房陷入了近乎窒息的寂静。我眼眶陡然湿润,心中似被一种熟悉的情感狠狠撞击。丸山先生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书页,老花镜片后的瞳孔微微颤动。海天立在月光与烛火交织的明暗交界处,高大的身影在旧砖墙上映出坚毅的轮廓。他垂眸凝着视掌心的纹路,喉结艰难地滚动两下,像是在吞咽半世纪的风雨。当他抬起头时,眼中燃烧着灼人的光亮,目光扫过满架古籍,最终落在丸山先生布满褶皱的面庞上:“丸山先生,艾青先生的诗行里,就藏着中国知识分子最赤诚的基因密码——对光明近乎偏执的追寻。”他缓步上前,指尖重重叩击书桌上泛黄的《野草》,“您看这被暴风雨击打的土地,何尝不是近代中国的缩影?可即便电闪雷鸣撕裂苍穹,我们的先辈却始终举着用信念点燃的火把!他们就像执着的候鸟,即便羽翼沾满血泪,也要朝着黎明的方向迁徙。”

他忽然握紧拳头,喉间迸出的字句带着金属般的铿锵:“那汹涌的悲愤、激怒的狂风,是甲午海战的硝烟,是南京城的哀嚎,是十年动荡的迷雾。但黑暗愈是浓稠,他们对光明的渴望就愈发滚烫!”海天猛地推开半扇木窗,夜风裹挟着竹叶的沙沙声扑进书房,带着竹枝特有的清苦气息。他伸手指向夜空最亮的星子,声音震颤如洪钟:“您瞧!再漫长的黑夜,总有漏下的微光,也总会迎来‘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这光芒或许微弱,这黎明或许短暂,却足以让千万人甘愿化作飞蛾,扑向真理的火焰!他们倒下时,连羽毛都要腐烂在土地里。这不是愚忠,而是确信:浸透血泪的种子,终将在黎明的滋养下,长出新的春天。只要黎明的火种还在,只要对光明的向往不灭,这片土地就永远不会真正沉沦!所有的信念和追求,终会化作遍洒原野的阳光,照亮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

丸山先生的喉结剧烈滚动,布满老年斑的双手死死攥住藤椅扶手,指节泛出病态的青白。他摘下老花镜,用袖口反复擦拭镜片,镜片后的双眼泛起水光,像是蒙着层氤氲的晨雾。我望着书房墙上祖父留下的《正气歌》的拓片,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冰凉的纹路。青瓷杯里的残茶早已凉透,倒映着窗外摇晃的竹影,刹那间,记忆如潮水漫过心堤。“丸山先生,您是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或许不太知道中国古代文人的精神风骨。”我转动着杯沿,目光落在海天为丸山先生续茶时微微弯曲的脊背,“我的父母当年从会场上被带走后,不到一个星期就遇难了。我的学生如晋当年冒死为我传递消息,可他从未详述那些细节,我猜他是怕我承受不住。直到去年,另一个当年看守过我父母的学生终于鼓起勇气告诉我,父亲在最后时刻,还在吟诵'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以及‘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喉头突然哽住,我端起茶盏轻抿,苦涩的余味在舌尖蔓延。海天握着茶壶的手顿了顿,壶嘴悬在半空,琥珀色的茶水在月光下凝成一条颤动的细线。

“我岳父被发配北大荒时,比艾青先生更艰难。”我望着丸山先生震惊的眼神,声音愈发低沉,“这个教了一辈子法语的老人,在一个饥寒交迫的雪夜里永远倒下,最后反复念叨的不是卢梭、雨果,而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窗外的夜风突然卷着枯叶扑进窗棂,撞在博古架上的青瓷瓶,发出清越的回响,“您看,这种对家国的痴恋,对光明的执念,早在屈子投江、文山就义时,就刻进了中国文人的骨血里。哪怕历经千年风霜,这簇心火也永远不会熄灭。”

海天将一盏新沏的碧螺春轻轻推到我手边,青瓷杯壁还氤氲着袅袅热气,指腹不经意间蹭过杯沿时,那抹温热直抵心底。丸山先生忽然剧烈颤抖着起身,枯瘦的手掌死死扶住书桌,镜片后的老泪终于夺眶而出:“原来我穷极半生追寻的答案,早在千年前就熔铸在你们的血脉之中……”他颤抖着抓住我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袖口渗进来,带着难以言说的灼热。

“苏教授,海天君,”他声音哽咽,镜片后的目光交织着震撼与悲怆,“我今日方才读懂,为何你们的文字能穿透历史的硝烟,在书页间永远燃烧。”老人忽然顿住,苍老的面庞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只是……”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每一次对这些赤诚灵魂的伤害,不仅是个人的悲剧,更是给整个民族留下难以愈合的创伤。这些年我接触的中国留学生中,有部分年轻人眼中已难寻往昔的纯粹,取而代之的是明显的功利与浮躁。这次来到中国,我也看到了令人痛心的现象——拜金主义盛行,人与人之间充满猜忌与防备。这些难道不是那场动荡留下的伤痕吗?”老人深深叹息,眼中满是痛惜,“当坚持真理、追求光明的人遭受不公对待,当正直与赤诚换来的是惨烈的结局,又怎能不让人心寒?这需要多久才能治愈啊……”

书房陷入一片沉重的寂静,唯有窗外的风声掠过竹梢,发出沙沙的叹息。海天沉默地握紧了拳头,我望着杯中游动的茶叶,心中泛起苦涩的涟漪。老先生说得对啊!那些尘封的伤痛,不仅刻在一代人的记忆里,更在民族的血脉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海天缓缓起身,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笔直,投在斑驳的砖墙上,如同古老的青铜浮雕。他手指重重叩击书架上泛黄的《焚书坑》史料集,震落扉页间夹着的银杏书签:“丸山先生,其实,不仅是那动荡的十年,纵观整个世界史,这种对思想者的禁锢从未消失——两千年前咸阳城外的浓烟里,儒生们攥着竹简的指节都被烤裂;德川幕府时代,吉田松阴在狱中写下《幽囚录》时,镣铐在他脚踝刻下的血痕至今仍在历史深处渗血;还有苏格拉底饮下毒堇汁前,仍在追问正义的本质。”

秋夜的风卷着竹影扑进书房,吹动桌上摊开的《野草》。海天抓起案头的红烛,火苗在他眼中跃动:“您看这烛火!闻一多先生说:‘红烛啊!莫问收获,但问耕耘。’这些知识分子燃烧着自己,不仅是在用嘶哑的喉咙为土地歌唱,他们也在为被蒙蔽的良知呐喊,为被扭曲的真理抗争。他们宁愿把自己化为红烛,‘烧破世人的梦, 烧沸世人的血———也救出他们的灵魂, 也捣破他们的监狱。’"

海天忽然抓起鲁迅的《且介亭杂文》,书页哗啦作响:“您瞧!即便商鞅车裂、李贽自刎、吉田松阴被枭首,即便张志新的喉骨被割断——”他的声音突然哽住,喉结剧烈滚动,“但后继者依然前赴后继!就像鲁迅写的‘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这些伤痕累累的灵魂,终将化作照亮长夜的火炬。当苏格拉底的思辨成为西方哲学基石,当吉田松阴的思想点燃倒幕运动,当张志新的坚持唤醒整个民族的反思——”他的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烛火猛地窜高,“这就是‘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精神,是穿越千年风雨依然滚烫的思想脊梁,是让文明永远生生不息的精神图腾!”

丸山先生的目光里燃烧着从未有过的炽热光芒。他用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海天的胳膊,仿佛要将这份精神力量从对方身上汲取过来:“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老人的声音几近哽咽,带着发现宝藏般的狂喜,“中国知识分子对祖国的‘苦恋’,不仅是血脉里的传承,更是整个人类对真理与光明的共同追寻!”他猛地转身,指着墙上悬挂的文天祥《正气歌》拓片,苍老的声音在书房里回荡,“从屈原的‘哀民生之多艰’,到苏格拉底为真理献身,再到吉田松阴以笔为剑——这是人类文明长河中永不熄灭的精神火种!”他突然紧紧抱住海天,布满老年斑的手掌拍打着他的后背:“而你,海天君!你不仅继承了中国知识分子的风骨,更将这份精神升华到了新的高度!”老人退后一步,双手紧紧握住海天的肩膀,目光中满是欣慰与赞叹,“一周的相处,你的踏实专一、正直坦荡、无私善良,还有你坚守信仰的姿态,追求光明的执着,都完美诠释了知识分子的精神内核!有你这样的年轻人,中国的未来,乃至整个人类的文明传承,都有了最坚实的依靠!”

夜风穿过竹吟居的雕花窗棂,将烛火撩拨得明明灭灭。丸山先生松开海天的肩膀,枯瘦的手掌却仍抚摸着海天的脸颊,仿佛要将满心的感慨悉数揉进这几下迟重的抚触里。松子夫人不知何时倚在书房门口,用手帕按着眼角,望向海天的目光里,疼惜与赞叹绞成湿润的光。婉清端着刚煮好的桂圆红枣茶款步而入,桂圆红枣茶蒸腾的热气霎时漫过凝滞的空气:“瞧你们,说起话来连时辰都忘了。快喝点热乎的润润嗓子。”她将茶盏依次摆开时,银镯与瓷壁相碰,发出细碎的清响。

丸山先生捧起茶盏却未饮,苍老的指节缓缓摩挲着杯沿。他忽然起身走向书房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叠放着十多本《海天寄语》,都是出版社送来的样书。他拿起其中的一本,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封面:“午后偶然瞥见这些书脊,随手翻阅才惊觉,这竟是海天君的心血。在你的卧室与小书房,那些水墨山水的留白,油画里跃动的光影——”老人突然轻笑,带着他乡遇故知的喟叹,“如此斐然才情,你却只字未提。这份‘藏锋守拙’的谦逊,倒与我伏案著书时的执拗如出一辙。”

丸山先生将书贴在心口,郑重望向我们:“苏教授,海天君,恳请赐我一本珍藏。我想将它带回东京,译成日文在讲谈社出版@让日本学界看看,中国年轻一代的笔锋,如何续写着千年未绝的精神长卷!”

我与海天对视一眼,目光中皆是难掩的惊讶与感动。海天快步上前,双手接过老人手中的书,小心翼翼地翻开扉页,提起案头的狼毫,略一思索,便挥笔写下:“愿真理的星火,照亮文明的长河。” 他将笔搁在笔洗中,双手捧着书,恭敬地递还给丸山先生:“请先生雅正。”

我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海天的肩膀,向丸山先生微微颔首致意:“海天能得先生赏识,是他的福分。先生若愿意将此书翻译成日文,让更多日本读者了解中国青年的思想与情怀,我们求之不得。只是翻译工作繁琐艰辛,还望先生保重身体,不必过于操劳。”

丸山先生轻轻点头,又望向海天:“听严主任说,你正在创作一部以小岛为背景,反映贫困问题的长篇小说,不知进展如何?”

海天耳尖微微泛红,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让先生见笑了,目前完成了三部曲中的第一部,正在收尾第二部。”

话音未落,婉清手中的茶勺"当啷"轻响,滚烫的红枣茶在杯壁溅出几点褐痕。我瞥见她微微睁大的双眼,分明映着与我同样的惊讶——书房深夜常亮的孤灯,原来早已沉淀成这般厚重的文字。

“好!好啊!”丸山先生突然重重拍案,震得砚台里的墨汁微微震颤,“从竹吟居的风骨到海岛的民生,你的笔触始终扎根土地。待这部作品付梓,务必寄我首版。我要亲自为它撰写书评,让讲谈社的编辑看看,什么是中国青年作家的担当!”

送丸山夫妇回客房后,海天站在庭院中,望着西府海棠树出神。月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高大挺拔的轮廓。“爸,妈,”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释然与坚定,“我好像更明白自己要走的路了。”

我走过去,轻轻搭住他的肩膀:“路,就在脚下。只要心怀光明,坚守本心,便不会迷失方向。”

风掠过竹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几片红叶随风飘落,轻轻覆在青石板上。远处,北京城的灯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像是无数双眼睛,见证着这个夜晚,见证着精神的传承与希望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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