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的元旦清晨,寒气裹着碎雪往衣领里钻。我隔着蒙着水雾的玻璃窗,看着海天握着竹扫帚清扫庭院,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细小的冰晶。突然,门铃声刺破寂静,邮递员抱着棱角分明的纸箱立在台阶前,箱角还沾着未化的雪水。
海天掀开纸箱的刹那,我看见他浑身一震,冻得发红的手指下意识抚过箱子中的物品,突然扯开嗓子喊道:“爸!江吟!楚老先生著作的样书寄来了!”这声呼喊惊飞了屋檐下打盹的麻雀,声音在清冷的空气中荡出回音。
对面西厢房的木门猛地被撞开,楚江吟跌跌撞撞冲出来,单薄的棉袄歪歪扭扭地披着,一只袖子空荡荡地垂在身侧。昨夜和我们一家一起跨年后,他与海天在西厢房里又聊了半宿,此刻眼底满是血丝,却燃着炽热的光。刺骨的寒风让他瞬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细碎的雪沫跟着抖落。
海天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扣住楚江吟的肩膀往回推:“大冷天的瞎折腾!书又不会长腿跑了!”他半哄半推地将人往屋里带,“书房暖炉我早烧旺了,你把厚衣服全裹上,少穿一件都别想看样书!”楚江吟还在伸长脖子盯着纸箱,拖鞋在青砖地上拖出急切的声响,廊下悬挂的铜铃也跟着叮当作响。
十分钟后,楚江吟裹着臃肿的驼色大衣撞进书房,围巾在脖颈间绕了三圈,只露出一双发亮的眼睛,活像只裹着毛毡的棕熊。海天见状笑得直不起腰,上前帮他卸下厚重的棉衣,却见楚江吟已经跌跌撞撞扑向书桌。烫着暗红云纹的《西晋诗脉钩沉录》已被海天整齐排列在宽大的书桌上,墨香混着暖炉的炭火气息,在空气中凝成一团琥珀色的雾。楚江吟的手指悬在浮雕烫金的书名上方,微微发颤,篆体“钩沉”二字在暖光下流转着细碎的金芒,仿佛西晋文人挥毫时溅落的墨点凝成的星辰。
我也拿起一本细细端详。封面中央,掐丝珐琅工艺的金谷园复原图在青金石底色上熠熠生辉,银丝勾勒的亭台楼阁间,若隐若现的微缩《金谷诗》残句随着视角变换闪烁,烫银暗纹恰似洛水蜿蜒的波光。翻开内页,120克纯质纸泛着温润的米黄,跨页彩图精准复刻了楚老先生手绘的西晋雅集座次图,矿物颜料绘制的人物服饰上,孔雀石研磨的石绿晕染层次分明,连衣褶间的阴影都纤毫毕现。书页边缘做了仿古毛边处理,每一次翻动都发出窸窣的细响,仿佛穿越千年的书页摩擦声。
“出版社这次真是下了血本!”我的指尖摩挲着书脊凸起的烫金云纹,能清晰感受到压凹工艺带来的立体触感,“从装帧设计到印刷选料,每一处都透着考究,足见他们对这部著作的重视。”
暖炉里的木炭发出轻微爆裂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楚江吟捧着书一动不动,目光像磁石般牢牢吸附在封面。半晌,他终于颤抖着翻开扉页,特种纸发出脆生生的轻响。突然,他的呼吸猛地停滞,喉结剧烈滚动,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般僵在原地。
“苏老师!”他声音发颤,指尖死死抠住书页边缘,“您居然为这本书写了序言!”泛红的眼眶里,泪水怕是早已将视线晕染得模糊,他却仍固执地盯着铅字排列的每一行文字。
我笑着点头:“编辑再三邀请,就花了些心思写了篇。当时你正忙着期中考试和辩论赛,想着留个惊喜。”书页间飘来的墨香混着暖炉炭火的气息。我望着那些倾注两昼夜心血的文字,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在这篇序言里,我用细腻笔触重现了楚老先生的治学之路——那位在珞珈山下的学者,如何在战火纷飞中辗转千里;泛黄手稿上的蝇头小楷,又如何在岁月长河中成为家族世代守护的学术火种。我详述了发现这部著作的奇妙机缘:从楚江吟考卷上对阮籍的独到见解,到尘封手稿的重见天日;从他逐字逐句修订文稿的深夜孤灯,到学术观点的反复打磨。尤其着重阐释了这部著作对西晋文学研究的突破性价值——藏在雅集座次里的政治隐喻,“洛阳纸贵”背后的经济密码,恰似拂去尘埃的古镜,为学界打开了全新的研究视角。记得编辑读完后激动地说:“苏教授,这篇序言,就是这部著作最好的学术背书!”
楚江吟逐字逐句读着,滚烫的泪珠砸在书页上,晕开一朵朵晶莹的水花。突然,他抓起衣帽架上的大衣就往外冲:“我要立刻写信告诉父亲和小堂叔,把样书寄给他们!父亲那边要多寄几本,由他转寄给香港和美国的亲友,让所有族人都好好看看!”
海天一把拽住他:“好歹吃了早饭再写!你闻闻,厨房里小米粥和豆包都快出锅了。再说后天就期末考试了……”
“等不及了!这比什么都重要!”楚江吟用力甩开他的手,踩着棉鞋“啪嗒啪嗒”地冲向走廊,转眼消失在西厢房的木门后。雪停了,天早已大亮,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洒进,将书桌上《西晋诗脉钩沉录》封皮上的掐丝珐琅金谷园图照得熠熠生辉,烫金的篆体书名在光束中流转,仿佛将西晋文人挥毫的墨韵凝成永恒。
果然不出所料,这部凝结着三代人心血、尘封半世纪的著作刚一问世,便以雷霆万钧之势席卷学界。古籍书店的落地窗前,总有人裹着大衣倚着暖气管凝神细读,书页翻动的窸窣声与呵气成雾的白气相融;竹吟居的信箱日日爆满,牛皮纸信封堆叠如小山,有老教授询问书中某个典故的出处,也有年轻学者探讨研究视角的创新,甚至有海外汉学家发来邮件询问译本事宜。最令人瞩目的,当属权威期刊《文学评论》推出的专题书评。十页厚重的版面,从考据方法的革新到研究范式的突破,层层剖析这部著作如何穿透历史迷雾,将西晋文学研究推向全新维度。铅字间迸发的学术洞见,恰似一道刺破长空的闪电,照亮了沉寂许久的研究领域,引得整个学界为之沸腾。
每每读到这些来信,楚江吟镜片后的眼睛总是亮得惊人,笔尖在回信草稿上沙沙游走;海天则倚着西厢房门框笑闹,手里握着新到的读者留言,说要攒成集子给楚江吟当庆功礼。而我站在堆满信件的书桌前,指尖抚过那些烫金书名微微凸起的纹路,忍不住感叹:命运的齿轮终究没有辜负几代人的坚守,这部穿越硝烟与时光的学术瑰宝,终于冲破历史的尘埃,让沉寂半世纪的智慧结晶,在今日绽放出应有的光芒。
期末考试,海天的名字依旧稳坐榜首,成绩单被他随手夹进书包,转而一头扎进书房开始整理资料。我和婉清则摊开铺满客厅的计划表,逐条核对赴法行程。婉清跪在地板上,将一家三口四季衣物叠得棱角分明。她的指尖像灵巧的蝶,掠过柔软的羊绒围巾与笔挺的西装领口,特意将一白和灵萱寄来的苏绣旗袍用真丝衬布包好,每件衣物间都夹着雕成玉兰形状的香樟片。“听说巴黎冬天湿冷,得把厚衣服都带上。”说着,又将我和海天的藏青色西装取出,用蒸汽熨斗细心熨烫,在领口处别上小巧的白玉胸针,“你那些书能精简就精简,平日讲课的讲稿海天都核对三遍了,需要查什么资料直接问他就行。你那书房里哪本书他没记在脑子里?实在犯了书瘾就去学校图书馆,要不去法国图书馆也成,那里的古籍怎么也够你看半年了吧。”
我笑着往防潮箱里塞古籍,棉絮在指间簌簌作响:“老毛病了,书比护身符还管用。案头要是不放几本书,心里总是不踏实。”
海天从外面匆匆走进来,额头还沁着薄汗,手里抱着文件袋:“爸,妈,签证和保险都办妥了,我已经给亚瑟回了信,确认一月二十日下午三点到戴高乐机场,到时候亚瑟和他父亲亲自开车来机场接咱们。”他将文件袋里的材料一一取出摆放在桌上,签证页、保险单、行程安排表整齐排列,又变魔术般拿出一个小药箱递给婉清,“常用药品都装在这里了,感冒药、肠胃药、退烧药,都有原包装和药品说明书。我已经咨询好了,都是法国允许带的,还列了清单以防海关检查。”
婉清笑着接过来放在旅行箱里,转身又打开茶叶柜,取出几个精致的锡罐:“这是给亚瑟祖父和父亲带的碧螺春,亚瑟爱喝的信阳毛尖也带一罐吧。上次他回国时给他带的也不知道喝完没有。还有咱们常喝的龙井、普洱、茉莉花茶也带几样,你爸一天不喝茶浑身都不舒服。”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茶叶罐用软布仔细包好,塞进箱子的空隙里。
“生活用品除了必备的尽量少带。”我望着渐渐堆成小山的行李堆,抬头嘱咐婉清,“亚瑟说他祖父那座老房子里什么都有,实在短了什么再买来就是。巴黎物价虽说高一些,好在东方语言文化学院开的薪水不菲。有了那座老房子,国家发的一次性安置费用也可以省下大半。”
夜色渐深,整座竹吟居都安静下来。唯有书房的台灯还亮着,我对着亚瑟寄来的老宅平面图反复研究,用红笔仔细标注着住处附近的市场和商场,以及到法国图书馆的公交线路。窗外的积雪忽然泛起细碎银光,恍惚间竟看见梧桐叶落在雕花铁艺阳台,听见塞纳河的桨声漫过石桥,而那座承载着期待的老房子,正穿越八小时时差,在月光里静静生长。
可是,就在我们动身的前三天,竹吟居的门铃却被意外地按响。
我诧异地打开大门,楚江吟笑吟吟地立在门廊下,身后并排站着两位气度不凡的成年男子。左侧那位与我年岁相近,身形微腴却不失儒雅,鬓角染着霜白,眉眼间流淌着与楚江吟一脉相承的温润;右侧青年约莫而立之年,生就一双垂肩大耳、阔口微抿,宽阔的肩膀撑着藏青色呢子大衣,举手投足间透着沉稳。最令人惊叹的是,三人竟都生着饱满宽阔的额头、深邃如墨的眼眸,周身萦绕着浑然天成的书卷气韵,仿佛从线装古籍中走出的文人雅士。
那青年望见我时,眼底骤然亮起星子般的光,唇角微颤间似有万千思绪翻涌。他抬手虚扶额角,恍若旧时学子行作揖礼,声音里裹着雪夜炉火般的温厚:“苏老师,您还记得我吗?”
“怀远!”我脱口唤出这个名字,记忆的画卷轰然铺展。八年前那个跟着王力先生踏入竹吟居的青年,与眼前英挺身影悄然重叠。此刻他立在雪光里,眉眼间依旧凝着当年的纯粹,深灰围巾衬得五官愈发周正,倒像是时光从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岁月竟这般厚待你,”我望着他笑叹,“语言学的公式都没磨平你骨子里的诗意,倒像是把未名湖的月光都酿成了书卷气。”
婉清闻声从东厢房探出身子,利落地将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与刚合上书房门、疾步而出的海天一同赶到门口。“真是怀远啊!”婉清眼含惊喜,一把拉住他的手,语气里满是熟稔,“你苏老师说得没错,这眉眼果然半点没改。”说着,她另一只手顺势将海天拽到身前,“海天,这就是辽师大的楚怀远老师,你爸总说他与如晋神韵相似,这下可见到真人了吧?”
海天眸光一亮,步伐轻快地迎上前,目光含笑在怀远身上一扫,带着熟稔的亲切,大大方方地躬身行礼,声音爽朗而真诚:"楚老师好!我常听父亲和江吟说起您,今日一见,和秦老师真有七分相似,都是那么儒雅高贵。您往这里一站,我感觉空气里都多了股子墨香书卷气!”
怀远朗声大笑,浓眉扬起,宽阔的肩膀微微前倾,伸手虚扶海天胳膊示意起身,眼中满是欣赏与赞叹:“哎哟,这就是江吟每封信里必然提到的北大传奇学生章海天吧!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话音未落,他抬手轻抚鬓角,神色转为敬重,“苏老师过奖了,秦老师是我的授业恩师,是我终身学习的榜样。要是真有那么一两分相似,也是受他的影响和熏陶。不过,”他的目光在海天与苏教授之间来回流转,眼底泛起温厚的笑意,“倒是你这气质风度,和苏老师与师母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真是谁的孩子随谁啊!”
我望着怀远生动的眉眼,不禁仰头大笑出声,指尖虚点向他宽阔的肩膀:“还说不像如晋?这套高明的实话,哄得人心里跟灌了蜜似的,活脱脱是他的翻版!”
话音未落,我已转过身,双手紧紧握住怀远身旁那位年过半百的男子。他掌心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指节微微凸起,倒与楚江吟伏案校稿时的模样如出一辙。我目光灼灼地望着他鬓角的霜白,语气里满是欣喜:“若我没认错的话,您就是江吟的父亲,暨南大学的楚教授吧?江吟常说您治学时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今日一见,这眉眼间透着的儒雅风骨,还有骨子里的严谨持重,果然名不虚传!”
楚教授连忙摆了摆手,掌心的薄茧在寒风中微微皲裂,指节因动作泛出淡红。他身姿挺拔,鬓角微白随着鞠躬的动作轻晃,镜片后的目光盛满敬意:“折煞我了!苏教授的学问和风骨,在学界谁人不知?犬子江吟和舍弟怀远不知念叨过您多少回!”他的普通话里夹杂着轻微的粤语尾调,嘴角噙着温和笑意,“这次我们兄弟二人特地登门拜访。尤其是怀远,总念叨竹吟居的茶香与墨韵,只是我们深知竹吟居的规矩,此番贸然叨扰,不知……”
“这话说的见外了不是?”婉清笑意瞬间漫上眼角,眼波流转间盛满热忱,快步上前握住楚教授的手腕,指尖轻轻拍了拍他袖口的薄灰,“江吟三天两头往这里跑,和海天同吃同住,这里就是他的半个家,我们还能把他父亲和叔叔挡在门外不成?快进来喝杯热茶,外面呛风冷气的,有什么话到屋里去唠!”
话音未落,她已不由分说地伸手去拉楚江吟,却见少年轻盈地侧身一闪,腰背挺得笔直,利落地让出条通道。怀远下意识屈肘微退半步,手掌虚护在兄长身后;楚教授目光温和地扫过众人,颔首致谢后,踏着青石门槛稳步而入。怀远紧跟兄长步伐,藏青色呢子大衣下摆掠过门框时带起一阵轻响。直到两位长辈的身影完全没入门厅,楚江吟才垂手低眉迈进门槛。我望着这默契如齿轮咬合的一幕,心底泛起暖意——这举手投足间流淌的长幼之序,怕是早已浸透楚家几代人的骨血。
踏入青砖铺就的庭院,楚教授脚步不自觉放缓,目光如游丝般掠过院中的每一处景物,每一次颔首都似在与楚江吟话语和文字中描述的图景对照。怀远却径直走向那座金顶红柱的凉亭,藏青色大衣被穿堂风掀起一角。他的手掌抚过雕花栏杆,指腹蹭过岁月侵蚀的凹痕,声音突然变得沙哑:“记得当年随王力先生到竹吟居查阅典籍后,先生就是在这里与苏老师谈古论今。”他仰头望着亭顶交错的梁木,目光穿透时光,“江吟上大学那一年,我本想借送他上学的机会来探望先生,却得知先生已走了数月……”话音戛然而止,喉间溢出的叹息被风揉碎在檐角铜铃的轻响里。他固执地望着亭顶褪色的蟠龙纹,眼眶在冷空气里泛起血丝,仿佛要把所有未尽的遗憾,都刻进这冻僵的视线里。
海天见状,快步上前,轻轻拍了拍怀远的肩膀,声音里满是真诚:“楚老师,逝者已逝,可先生留下的学问与教诲,永远都在。您看这竹吟居,历经多少寒冬,竹子依然挺拔,就像先生的风骨,始终影响着我们这些后辈。先生的智慧与精神早已融入这方天地,这何尝不是类似于先生以另一种方式陪伴着您?”他伸手扫去凉亭石桌上新落的积雪,“如今您和楚教授来到这里,也是对先生最好的缅怀,不如咱们进去坐坐,喝杯热茶,再聊聊先生的那些故事?”说着,他微微侧身,让出通往屋内的路,眼神中满是关切与敬重。
怀远凝视着海天深邃而明亮的眼眸,目光中透着浓浓的赞赏,喉结动了动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抹释然的浅笑。他微微颔首,随着众人踏入茶室。屋内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满身寒气,婉清早已将茶具烫得温热,琥珀色的茶汤在青花茶盏中泛起涟漪。
楚教授托起茶盏凝视片刻,轻抿一口,温热的茶汤滑入喉间,他微微眯起眼睛,镜片后的目光泛起追忆的柔光:“江吟在家品这乌龙茶时,总是说竹吟居老井里的水泡过的茶就是和家里的茶不一样。”他转动茶盏,望着茶汤中舒展的茶叶缓缓说道,“如今一品,的确如此啊!家里的水总带着几分烟火气,可这老井水带着冰雪初融的清冽,泡出的茶少了燥气,多了几分空灵。入口时醇厚回甘,咽下后喉间却萦绕着若有若无的冷香,倒像是把竹吟居的寒冬都酿成了韵味。”说罢,他又轻啜一口,茶香在齿间散开,连眉梢都染上了几分惬意。
我笑着瞥了眼楚江吟,打趣道:“江吟啊,你父亲这品茶的功夫,可比你这位竹吟居的常客还地道几分!”
楚江吟耳根泛红,赧然一笑,目光不自觉落在父亲手中的茶盏上:“苏老师有所不知,父亲虽是在美国长大,又在香港完成学业,却受祖父影响,骨子里浸着老派文人的风雅。”他喉结微动,声音压得低了些,“而祖父和姑祖母则是受曾祖父影响,对茶道极为讲究。早年在纽约,为了喝上一口正宗的恩施玉露,他们宁可托人从湖北老家辗转捎带,也不愿将就。”
回忆如茶香氤氲开来,楚江吟的目光变得悠远:“我记得每次喝这茶,两位老人总要闭目良久,末了眼角常凝着泪。小时候我不懂,还怪他们太固执,说都什么年代了,何必守着老传统。”他苦笑一声,“直到有次父亲对我说:‘他们品的哪里是茶?是回不去的武大樱雪,是最终破碎的家的温馨,更是血脉里斩不断的思念啊!’”
茶室里寂静得能听见炉火轻响,楚教授捧着茶盏的手微微收紧,茶汤在暖光中泛起涟漪,恍惚间,仿佛连这方天地都染上了跨越重洋的茶香与半个世纪的怅惘。
许久,还是怀远打破了这份寂静:“我记得祖父平生最喜茶和咖啡。到了晚年,医生不让他再喝咖啡,他就煮了咖啡给我们喝,自己闻着咖啡的味道陷入沉思。而茶,他可是喝了一辈子。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因我祖母爱喝咖啡,才迷上这种饮料,茶却是自小喝惯了的。他的确最爱喝这恩施玉露,父亲就托人到处给他买。”他托着茶盏,目光落在杯口袅袅升腾的热气上,喉结微微滚动:“祖父喝茶时有个习惯——总要将茶盏托在掌心,对着茶汤凝视片刻,才缓缓饮下。”
身边的楚教授握着茶盏的手骤然收紧,茶汤在暖光里泛起细密的涟漪,倒映着他颤抖的睫毛。怀远抬头望向兄长,两双相似的眼睛隔着茶雾对视,目光里翻涌的情愫像被风吹皱的深潭。
“年少时我不懂,只当是文人风雅。”怀远轻笑一声,指腹用力摩挲着杯沿的纹路,仿佛要把那些陈年往事都磨进掌纹里,“直到有次整理旧物,发现祖父珍藏的老照片里,原配祖母喝茶时也有同样的动作。”他突然顿住,喉间溢出一声叹息,“当年那场婚变,让这个血脉至亲的家庭分崩离析,可谁能想到,祖父竟把原配祖母饮茶的习惯,守成了一生的执念。”
楚教授垂眸盯着茶汤,镜片后的眼睛泛起水光。他抬手推了推眼镜,指节在镜框上微微发颤:“记得我与怀远初次相见,品茶时竟不约而同对着茶汤凝视。”他的声音突然沙哑,“那一刻我们都愣住了,原来有些刻在血脉里的东西,比恩怨更顽固,比时光更绵长。”
怀远仰头饮尽杯中茶,喉结剧烈地起伏着。滚烫的茶水滑过喉咙,却冲不散眼底的酸涩:“祖父临终前,让我们煮了咖啡,泡了茶。”他的声音突然哽咽,“在茶香和咖啡交织的香气里,他轻轻呼唤着祖母、大伯和姑姑的名字,溘然长逝……”最后几个字消散在茶香里,像一声永远无法释怀的叹息。
茶室里的空气仿佛被往事凝固,我们一家三口屏息聆听,即便早已熟知这段家族往事,此刻仍被这些浸着时光温度的琐碎细节深深触动。婉清垂眸望着杯中摇曳的茶汤,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茶盏边缘,睫毛上凝着层水光,氤氲的雾气模糊了她泛红的眼眶。海天默不作声地起身,青瓷茶壶嘴悬着银白的水线,将楚教授和怀远的茶盏逐一续满。他放茶杯时刻意放缓动作,指腹轻轻垫在杯底防滑,连瓷盏轻碰桌面的脆响都压得极轻。“再喝些热茶吧。”他低沉的嗓音带着难以察觉的喑哑,说罢便退回角落,静静立在暖炉旁,影子被火光拉得很长。我望着兄弟二人相触的目光里翻涌的情绪,喉头发紧。往事与眼前场景在脑海中轰然重叠,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劈开记忆的云层,几乎是下意识地,我脱口而出:“怀远,你的祖父是你刚上大三那一年去世的吗?”
对面三人如被惊雷震醒般猛地抬头。怀远手中的茶盏剧烈晃动,琥珀色茶汤泼溅在青瓷杯沿:“苏老师,您怎么……”话音戛然而止,他突然抓住桌沿向前倾身,双眼骤然发亮,“难道,那罐没开封的恩施玉露,是王力先生从竹吟居要来的吗?”
我笑着摆了摆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壁的云纹:“王力先生来时,正巧家里存着一罐,就让他拿走了。你师母还庆幸说,幸好没开封,要不拿去送人多不讲究……”
怀远猛地转向身旁的楚教授,年轻的面庞涨得通红,连耳尖都泛起激动的绯色:“哥!那年接到我父亲电报说祖父病危,特意叮嘱无论如何要找恩施玉露——这茶对老爷子意味着什么,你最清楚!”他喉结剧烈滚动,声音带着破音的沙哑,“当时我急得整宿没合眼,生怕晚一刻就见不到祖父最后一面。走投无路找到王力先生,没想到他竟真在半小时后捧来那罐极品玉露!我自然知道这茶价值不菲,当年捧着那罐玉露时,手都在发抖。追问价格时,王力先生只说‘茶主愿赠,盼老人能多饮几回’。”回忆如潮水漫过眼底,他别过脸去,睫毛在眼下投出微微的阴影,“当我把茶捧到祖父病榻前,他浑浊的眼睛瞬间亮起,隔着三十年光阴,轻轻唤出‘珞珈山’……”他抬手捂住颤抖的嘴唇,“九年了,我竟不知那位雪中送炭的恩人,就在眼前……”
楚教授手中的茶盏重重磕在茶案上,清脆的声响惊得炭火都颤了颤。滚烫的茶汤如泪滴飞溅,在青砖地面晕开深色的涟漪,仿佛洇开了半世纪的时光。他与怀远对视的瞬间,目光里翻涌的惊涛骇浪几乎要冲破眼眶。心有灵犀般的,两人竟同时踉跄着起身,衣袍带起的风掀动了桌上未喝完的茶雾。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两具身影已经重重弯成弓弧,额头几乎要触到古朴的茶案。楚教授带着粤语尾调的声音在茶室里震颤,像深秋枝头摇摇欲坠的枯叶:“苏教授……”这位素来沉稳的学者喉结剧烈滚动,镜片后的眼睛蒙着层水光,“家父临终前亦攥着半块茶饼,在弥留之际反复呢喃‘珞珈……’"他的声音突然哽住,指节死死抠着桌沿,“若他泉下有知,定要从九泉之下起身,亲自叩谢您这份雪中送炭的高义!”
我慌忙起身,双手急急扶住两人颤抖的肩膀,掌心感受到他们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的心跳。“快别这样!不过是一罐茶而已!”我连声道,将楚教授与怀远半搀半拽地扶起,“当年王力先生只说是一位学生的祖父病重,急需恩施玉露,我哪能想到竟是怀远的家人。”
我望着两人泛红的眼眶,不禁感慨万千,声音也柔和下来:“真没想到,我与老先生的缘分,早在那时就已悄然开启。” 茶室里的炉火噼啪作响,映着室内六个人的面庞,氤氲的茶香中,仿佛连时光都慢了下来。
“是啊!”怀远扶着兄长缓缓坐下,指腹仍下意识按在对方微微颤抖的手背上。他望着我的眼神滚烫如沸,声音里裹挟着多年来的感激与此刻新涌的震撼:“苏老师对我们楚氏家族的恩情,又何止这些。”
他他侧头望向兄长,目光里满是征询之意。见楚教授轻轻点了点头,方才把修长的手指探入大衣内袋,取出那封被体温焐得温热的牛皮纸信封,将信封缓缓展开,取出一张烫金的红色请柬,上面带着古雅的云纹,在暖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把请柬郑重地双手奉上,指尖甚至还带着轻微的颤抖:“苏老师,这是我们家族给您一家的请柬。”他的目光在我、婉清和海天脸上一一掠过,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愫:“明日晚,我们姐弟三人——我、我的兄长,还有大姐,姑姑唯一的女儿,代表楚氏满门,在老宅备下薄酒。一年来您对祖父遗稿修订、发表和出版的鼎力相助,这些年对我和江吟的悉心栽培,还有刚刚知晓的九年前的茶恩……我们盼了太久,终于能有机会,向您亲口道一声感谢。”
我机械地接过那张考究的请柬,一时间竟有些发怔。“老宅?”我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楚江吟,“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楚教授端起茶盏的手顿在半空,茶汤映着他泛红的眼眶微微晃动:“这座老宅的故事,江吟也是今日才知晓全貌。”他转头看向坐在身边的楚江吟,目光中交织着感慨与欣慰,“祖父早年在什刹海置下两进四合院,当年叔叔婶婶在北京工作时,便将那里当作落脚之处。”
说到此处,他喉结滚动着咽下叹息,镜片后的目光穿透茶室的氤氲热气:“祖父临终前未立遗嘱,按常理,侍奉膝下的叔叔一家继承无可厚非。可那时怀远却连夜修书,将老宅归属原原本本告知各房子嗣。”他的声音不自觉发颤,指腹摩挲着茶盏边缘,“信里写着‘祖父毕生所愿,是阖家团圆共聚一堂’,字字恳切。父亲读完信后,握着信纸许久未言,最后只说了句‘不愧是楚家的子孙’。”
炉中炭火突然爆开轻响,惊得楚江吟回过神来。他攥紧膝头的衣角,目光在长辈们之间游移。楚教授摸了摸他的头,又把目光转向我:“后来长辈相继离世,楚氏十余房后人几经商议,将老宅定为族产,由各房轮值打理。元旦传来祖父著作轰动学界的消息,分散在国内外的二十余支族人激动得彻夜难眠。”他的语气陡然染上温热,“大家决定齐聚北京,在老宅里热热闹闹过一个春节——要知道,自祖父那代分崩离析后,楚家几十口人还从未这样聚齐过。”
他抬手推了推眼镜,镜片闪过细碎的光:“如今离年关还有半月,听说您一家即将远赴法国,我们姐弟三人便提前设宴——一来答谢您对楚家三代的恩情,二来也为您践行,愿这杯薄酒能带去一路顺遂。”
我指尖摩挲着请柬上凹凸的烫金云纹,炉火跃动的光晕在纸面流转,恍惚间化作楚教授鞠躬时鬓角的霜白,又凝成怀远眼眶里未坠的泪。那些跨越重洋的离散与坚守、沉寂半世纪的遗憾与和解,此刻都化作他们眼底颤动的水光。当家族的裂痕终于被一卷古籍弥合,还有什么比这更动人的团圆注脚?我忽然想起楚江吟初来竹吟居时局促的模样,想起他说起曾祖父手稿时眼里跃动的星火——原来命运早将我们的羁绊,织进了泛黄的稿纸与滚烫的茶汤里。
“快别这样!”我双手按住楚教授欲再次行礼的肩膀,将请柬轻轻推回,“老先生毕生心血本就是学界瑰宝,能参与遗作发表和出版,是我们这些晚辈的荣幸。江吟和怀远这样眼里有光的孩子,哪个做老师的能不尽心?至于那罐茶更不值一提。若老先生泉下有知,见楚家十余房子孙终于能围炉守岁,怕是要笑咱们这些俗礼多余。要说谢,该谢的是你们——让我们也沾了这份团圆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