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教授缓缓摇头,再次把请柬双手递到我面前,镜片后的目光如深潭泛起涟漪:“苏教授,这顿饭不只是谢恩。”他望向窗外银装素裹的竹林,声音裹着半个世纪的风霜,“楚家离散多年,如今因这部著作重聚。您和竹吟居,早已是故事里最温暖的注脚。”
“正是如此!”怀远探身向前,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叩着茶案,“大姐本要在北京饭店订下宴席,我和江吟执意劝阻——唯有老宅里的家常便饭,才能配得上竹吟居的清茶墨香。”他喉结微动,目光在三人脸上逡巡,“这次宴席,是我们姐弟三人,代表祖父膝下最亲的三支血脉,向您致谢。其他分支的叔伯兄弟虽未能到场,但都托我们转达心意。”
他突然起身,再次深深鞠躬,藏青色毛衣在炉火映照下投下庄重的剪影,衣摆随着动作微微晃动,似是要将满腔诚意都融进这深深一礼之中:“当年那罐玉露让祖父在弥留之际唤出‘珞珈山’,今日这部著作又重燃楚氏血脉。这份恩情,我们三脉后人铭记肺腑。若您不肯赴宴,”他抬头时眼底泛起微光,“往后家族团圆时,我们也不知该如何向其他族人交代这份遗憾。”
“苏老师!”楚江吟急得眼眶通红,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执拗,“姑姑、父亲和小堂叔为了这场答谢宴,连夜从美国、广州和大连赶来。若您推辞,曾祖父在天之灵都要替我们委屈了!”
婉清轻轻拽了拽我的衣角,目光里满是了然的笑意。海天已经接过楚教授手中的请柬,小心翼翼抚平褶皱:“爸,您总说学术传承是场接力赛,现在楚家递来的这棒,咱们得接住啊。”
茶室里的炉火噼啪作响,将六个人的影子叠映在雕花窗棂上。我望着眼前三张带着相似期盼的面容,终于笑着摇头:“罢了罢了,再推辞倒显得我矫情了。”话音未落,楚江吟已经欢呼出声,而楚氏兄弟如释重负的笑容,让满室茶香都变得愈发醇厚。
第二天傍晚,怀远大姐派来的专车准时把我们接到了楚家老宅。暮色初合时,青灰砖墙在雪色中晕染出温润的轮廓,朱漆大门上衔着一对狮头铜环,门楣悬着“漱玉轩”的楠木匾额,遒劲的隶字被夕阳镀上金边。楚氏三姐弟与江吟已立在垂花门前,楚教授与怀远的大姐吴女士月白色羊绒披肩垂落肩头,耳坠上的翡翠随着动作轻晃,与楚教授鬓角的霜白、怀远藏青大衣的暗纹,在暮色里交织成一幅流动的工笔画。
“苏教授可算来了!”吴女士率先迎上前来,伸出的手覆着浅紫蕾丝手套,指尖却透着温热。她眼角的细纹里藏着岁月沉淀的温柔,柳叶眉下一双丹凤眼盈盈含笑,饱满的额头与深邃的眼窝,赫然是楚氏家族镌刻在骨血里的印记。虽已年逾花甲,盘发间斜簪的白玉兰发簪,仍依稀可见她年轻时江南烟雨般的婉约气质。
“吴女士客气了。”我迎上去握住她的手,话音未落,楚教授带着浓重的粤语尾调接过话茬:“大姐今早六点就守在厨房,非要亲自熬制家乡的藕汤。”他扶了扶金丝眼镜,带着浓重的粤语尾调,每个字都像是裹着温热的茶汤,“几十年了,她总惦记着给家人露一手。”
“可不是?”怀远操着北方话爽朗一笑,伸手接过婉清臂弯里的羊毛披肩,“大姐特意让空运了洪湖的粉藕,说老宅的井水配家乡食材,才算真正的‘水土相逢’。”
吴女士闻言轻嗔地瞥了眼弟弟,开口时竟带着软糯的湖北腔调,乡音未改的尾音里藏着半生漂泊的眷恋:“我自小在美国长大,跟着母亲学了几道家乡菜,用的却都是异国食材。母亲总说少了长江水的灵气,蒸出的藕粉不够绵,煨的汤也欠三分烟火气。如今终于踏上故土,可得好好寻回母亲记忆里的味道。苏老师一家待楚家恩重如山,这点心意实在微不足道。快请进,别让北风抢了先!”她侧身让出青石甬道,腕间的沉香木手串与门廊铜铃相和,叮咚声里,仿佛半个世纪的离散与重逢都化作了此刻的团圆。
跨过门槛,青石板路覆着薄雪,在暮色里泛着微光。迎面一座雕花照壁,祥云纹的砖雕上积着残雪,宛如水墨未干的留白。绕过影壁,二进院落豁然开朗,正房与东西厢房围成四方天地,廊下悬着的红灯笼尚未点亮,却已透出暖意。檐角的冰棱垂落,在寒风中折射出细碎的光,与院角那株老石榴树虬结的枝桠相映成趣,树干上缠绕的红绸祈福条,在风中轻轻飘动,似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抄手游廊将各个建筑相连,廊间的苏式彩绘虽历经岁月,依旧色彩斑斓,描绘着《三国演义》《西厢记》的经典场景。庭院中央的汉白玉石桌上,残留着前日落雪的痕迹,几枚铜钱大小的积雪凹陷,像是时光的印章。东西配房的窗棂糊着雪白的棉纸,隐约透出屋内暖黄的灯光,恍惚间,仿佛能听见往昔孩童在院中嬉戏的笑声,看见长辈们围坐品茶的身影。
我踩着覆雪的台阶前行,脚下发出细微的“咯吱”声。这座地处北京核心地带的宅院,青砖黛瓦间皆是岁月沉淀的韵味,遥想当年,楚老先生在此置办产业,该是何等的魄力与情怀。而如今,这座承载着家族记忆的四合院,因着一份对团圆的执念,成为楚氏族人共同的精神家园。
我望着身旁的怀远,他正仰头凝视着正房屋檐下的兽首,目光温柔而坚定。这样一座价值非凡的宅院,他和父亲本可凭借侍奉祖父的情分据为己有,却为了“阖家团圆共聚一堂”的夙愿,毅然将真相告知族人。那两封情真意切的书信,如春风化雨,消融了家族成员间多年的隔阂与猜忌,让离散的血脉重新凝聚。此刻,院落里的一砖一瓦,一树一木,都在无声诉说着这份难能可贵的赤诚与担当。
穿过垂花门,我们随着楚氏姐弟转入西厢房旁的暖阁。雕花槅扇门推开时,蒸腾的热气裹挟着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正厅中央摆着一张乌木圆桌,八道白瓷描金碗碟围作满月,中间架着煨得咕嘟作响的紫铜火锅,羊骨汤在炭火上翻涌,浮着枸杞与葱段,映得满堂红光摇曳。
“这是老宅的‘飨和厅’,冬日宴客最暖和不过。”吴女士亲手掀开火锅盖,乳白的雾气腾起,将她鬓边的白玉兰发簪都染得朦胧,“知道苏教授和夫人都是北方人,吃不惯南方菜,我偏偏只会做湘菜和粤菜。”她笑着瞥了眼身旁的楚教授与怀远,“而我这两个弟弟是典型的楚家男人,除了做学问,家务事从不沾手。幸而江吟和他们不一样,在竹吟居和海天学了几手……”
话音未落,楚江吟红着脸从后厨转出,围裙上还沾着面粉,端着一盘油亮的糖醋排骨:“姑姑过奖了!糖醋汁可是照着师母教的法子调的,就是火候还差点……”他将盘子轻轻搁在桌角,又麻利地摆上翡翠白菜卷,碧绿菜叶裹着虾仁肉馅,用枸杞点缀成红梅模样。
“事先问了江吟竹吟居的饮食喜好,避开了辛辣刺激的食物。”吴女士用银匙舀起砂锅里的藕汤,粉藕在琥珀色汤汁里若隐若现,“这道洪湖煨藕用了八个钟头,加了老宅地窖存的陈年火腿。”她又指着桌上的酱肘子与驴打滚,“老字号‘月盛斋’的酱货,‘护国寺’的点心,算是南北合璧。”
怀远接过话头,为海天斟上温好的黄酒:“大姐还特意让香港的朋友捎来花胶,炖了盅清汤,说师母远赴异国,得好好补补身子。”他的北方口音里带着笑意,“别看这桌菜花样杂,可都是按着竹吟居的口味琢磨的。”
火锅的蒸汽渐渐模糊了窗棂,映得满室人影绰绰。我望着碗碟间腾起的热气,忽然觉得这桌跨越南北的菜肴,恰似楚家血脉——历经风雨离散,天各一方,却总能在重逢时,将各自的故事熬成一碗暖透人心的羹汤。
宾主各自落座后,吴女士率先端起嵌着缠枝莲纹的银盏,琥珀色的黄酒在暖光中泛起涟漪。她挺直脊背,月白色披肩下的身影宛如一幅古画里的仕女,只是眼角的细纹里盛满岁月沉淀的郑重:“苏教授,这第一杯酒,我们姐弟三人代表楚氏家族所有成员敬你们一家。这是楚氏二十余房血脉共同托举的敬意。”
她的湖北乡音裹着半世纪风霜,将往事酿成浓稠的陈酒:“我们家族的故事,想必你们也知道个七七八八。儿时总听母亲咬牙切齿地提起外公,直到十六岁那年,我在舅舅家翻出外公的手稿,看到那个让母亲切齿痛恨的名字,一气之下撕碎泛黄的纸页,却迎来了人生唯一一记耳光。母亲攥着残页的手指在抖,含泪眼中却烧着我从未见过的火:‘他再不是,也是血脉相连的根!’那时才懂,恨到极致的地方,原来埋着更深的痛和思念。”
楚教授喉结滚动,将脸埋进升腾的热气里;怀远默默添酒,银壶嘴悬着的水珠坠入杯盏,惊起细微涟漪。吴女士指尖抚过杯沿的錾刻花纹,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那一天,母亲和舅舅把破碎的残稿一片一片仔仔细细地粘好,仿佛在修补被仇恨割裂的血脉,在抚平横亘两代的伤痕,在拼凑家族记忆深处的月光。我和弟弟清楚地听到他们发出的叹息:‘这么有价值的文字,也许永远没有问世的机会了。’谁能想到,江吟那张暗藏心思的考卷,竟成了照亮家族暗巷的灯。就像怀远说的,或许楚家积攒了几代人的福气,才换来与你们一家这样纯粹的善缘。”
她突然起身,银盏在手中微微倾斜:“听江吟讲,他修订的每一篇文章,您都要仔仔细细再审阅一遍,确保无一处疏漏,才亲自推荐给杂志社。这部著作,您更是花费一个多月的时间,逐字逐句审阅校对。可您的序言里,字字句句都在盛赞外公与晚辈,独独隐去了自己熬红的双眼。”她的声音突然沙哑,眼中的泪光映着火锅跳动的火苗,“昨夜灯下,我们姐弟传阅您的文字,竟都红着眼笑了——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纯粹的成全?再听怀远把九年前那段恩施玉露的往事缓缓道来,我们才恍然,原来早在岁月深处,命运就已埋下重逢的伏笔。”
整座飨和厅陷入寂静,唯有火锅的炭火偶尔爆开轻响。吴女士忽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挺直的脊背带着楚氏家族特有的倔强:“苏教授,是你们让祖父毕生心血重见天日,让楚家离散的枝桠重归根系。这份情义,早已刻进我们每个人的血脉。”她再次斟满酒盏,十余房族人的期许在酒液中荡漾,“若来日有需,楚氏子弟定当执甲披袍,纵是刀山火海,也绝不皱半下眉头!”
随着吴女士的声音落下,楚教授、怀远兄弟俩以及江吟同时起身,杯盏相碰的脆响惊起檐角残雪。他们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间,仿佛吞下了半世纪的风霜与此刻滚烫的感激。
我眼眶微热,端起酒杯时银盏的凉意沁入手心。暖阁里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众人的面容,却让每个人眼中的光愈发清晰:“快别再说这些折煞人的话!老先生的学问,字字句句都凝结着穿透千年的智慧,能参与整理出版,是我们全家的荣幸。”我望向楚江吟泛红的眼眶,又转向鬓角染霜的楚教授,“江吟为修订文稿熬红了的双眼,和你们几代人守护手稿的执着,才是让这部著作重见天日的真正力量。”
婉清轻轻按住我的手腕,目光温柔地扫过满座:“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些日子看着江吟和海天在书房里为一个典故争得面红耳赤,倒像是多了个亲儿子。”她的话惹得满座轻笑,却在尾音处微微发颤,“楚家这份纯粹的坚守,又何尝不是在教我们为人治学的道理?”
海天将温热的黄酒盏握在掌心,清朗的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的赤诚:“我爸常说学术是场接力赛,可我觉得更像星火相传。”他看看我,又望向正厅悬挂的“漱玉轩”匾额,“这簇被楚家守护了半个世纪的火苗,能在竹吟居续上柴火,是我们全家的幸运。”
我举起酒杯,琥珀色的酒液映着众人动容的面庞:“就为这份跨越时光的缘分,为楚家团圆的今天,也为老先生的学问能照亮更多人——干杯!”清脆的碰杯声中,火锅的炭火骤然明亮,将满室人影投在雕花窗棂上,恍若一幅正在晕染的相逢长卷。
碰杯声余韵未散,铜火锅咕嘟作响的热气便漫过席间。吴女士亲手为婉清盛上一勺藕汤,乳白的汤汁里卧着软糯的藕块,飘着几粒枸杞如红宝石般点缀。婉清笑着接过碗,将赴法的行程细细道来,从巴黎的新居到我即将讲学的巴黎东方语言文化学院,两人不时因东西方文化差异的趣事相视而笑。怀远与我说起当年在北大求学时,王力先生带着他们在图书馆翻检古籍的往事。我忆起他初入北大时青涩却坚定的模样,而他则感慨如今竹吟居的茶香竟与记忆中如出一辙。话题间,忽有零星笑语从旁侧飘来,原是海天正摊开笔记本,与楚教授探讨古代汉语中的特殊语法现象。几番探讨下来,楚教授一声感慨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江吟打小浸在古籍堆里,高中时古代文学的水准,就是放到暨大文学院也是拔尖的。”他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掠过儿子泛红的耳尖,“谁能想到,北大第一场期中考试,竟连八十分都没捞着。”
楚江吟局促地绞着袖口,被父亲的目光烫得坐立难安:“那次试卷比你们学校试题难了三倍……”
“何止三倍!”楚教授轻轻摇头,语调里裹着半是惊叹半是感慨,“后来收到他寄来的自己誊写的试卷,那些生僻的试题,拿给我们学院的大一学生做,怕是全员都要栽在及格线外。而他来信竟然告诉我,他们班居然有个答满分的学生,且提前一个多小时交了试卷。他懊丧地说,自己的古代汉语水平,只配给人家当学生。那时我将信将疑,即便是北大,也没听说谁考试能答满分啊?今日看来,江吟形容得还远远不够。海天这个水平,莫说我们学校的学生,就是古代汉语的助教讲师,甚至个别副教授都未必能达到。这哪里是学生,分明是老天爷赏饭吃的学问胚子!”
怀远爽朗地大笑起来,眼角笑出几道细纹,伸手重重拍了拍海天的肩膀:“哥,你这话还真说对了!昨天在海天的小书房里翻阅祖父手稿时,他突然抛出个连硕士生都要皱眉的语言学难题,那些专业术语从他嘴里冒出来,字字精准得像把手术刀。”他端起酒杯轻抿一口,“我当时惊得差点把茶盏摔了——听江吟说他主攻古代文学,怎么会对语言学钻研得比科班生还透彻?”
说到这儿,怀远突然探身向前,眼中满是欣赏的光芒,伸手虚点着海天:“一问才知道,这小子不仅旁听了全套语言学课程,笔记做得比教授的讲义还细致!那些晦涩难懂的理论,别人啃得满嘴生疼,他却嚼出了甜味,研究得比专业学生还精深。”他靠回椅背,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要是当年王力先生遇到他,怕是早把我这个徒弟忘到九霄云外喽!”
海天闻言温和地笑了笑,唇角勾起一抹谦逊的弧度,抬手轻轻摆了摆:“楚老师谬赞了。大二课业宽松时,不过是趁着闲暇蹭了两三个月的课程,随手记些笔记。那个问题始终悬在心里,本想向徐主任请教,却因校园篮球赛耽搁了,一来二去竟将它抛到了脑后。直到昨天整理旧笔记,那些用红笔圈出的问号又冒了出来。正巧您在身边,三言两语就将盘桓许久的迷雾都吹散了。想来若当时多下些功夫,也不至于让疑惑留到现在。”说着,他自嘲地摇了摇头,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丝毫不因这番夸赞而显骄矜。
吴女士唇角漾开一抹温婉笑意,眼角的细纹在暖光里舒展成柔和的弧线,指尖有节奏地叩着紫檀桌面,发出轻缓的笃笃声:“楚家人的舌头虽巧,可说出的话都是秤砣压着分量的。”她偏头看了眼身旁垂眸品酒的楚教授与怀远,又转回头来,目光带着长辈特有的慈爱,“这两个教书匠平日金口难开,江吟更是从小眼高于顶惯了的。能入他们三人法眼的,整个北京城怕也挑不出几个。”
她抬手拨了拨披肩,语气染上几分长辈的疼惜:“况且,学问做得好是天赋,品性立得住才是根本。辩论赛上既能据理力争,又能顾全对手体面;平日里待人接物豁达包容,治学路上执着纯粹,闻名北大依然谦逊如初,更难得的是,面对旁人求之不得的虚名光环,你却能不为所动,始终守着本心在学术路上默默耕耘……”她忽然摇头轻笑,翡翠耳坠在暖光里晃出细碎流光,“这些旁人穷极一生都难修全的品格,你却浑然天成,老天爷怕是把世间所有的好都揉进你骨子里了。”
我的心不禁一动,楚家人看人果然通透如鉴,那些关于豁达、纯粹的评语,仿佛是用尺子量着海天的风骨写下的,字字精准地嵌进他治学为人的缝隙里。楚教授忽然长叹一声,镜片后的目光掠过海天,又落在局促的楚江吟身上:“可叹江吟,这样难得的挚友,他居然还曾经……”
“是啊,楚教授!”海天笑着抬手,指尖虚虚拦住未尽的话语,声音清朗如冬日初雪,“江吟是我踏遍书山才觅得的知音。若不是他,我至今还困在阮籍研究的迷阵里出不来呢。他带给我的,不仅是学术上的启发,更是灵魂深处的共鸣。这份契合,这份懂得,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他突然站起身来,目光从楚教授鬓角的霜白,扫过怀远灰色毛衣的暗纹,最终落在吴女士温柔的眉眼间,“今日在这漱玉轩里,我才真正懂得——正是楚家几代人守着的这份纯粹与执着,才能滋养出这般通透的灵魂,让我有幸结识此生最珍贵、无可取代的知己。”
楚江吟握着筷子的手蓦然收紧,指节泛白,仿佛要把筷子捏碎。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垂下头,任由额前碎发遮住湿润的眼睛。吴女士的睫毛微微颤动,眼角泛起晶莹水光。楚教授伸手揉了揉酸涩的眼角,镜片后的目光氤氲着怅然与欣慰。怀远仰头饮尽杯中黄酒,喉结剧烈起伏,放下酒杯时重重叹了口气:“唯有这般胸襟,方当得起‘君子’二字。”他望向海天的目光中,除了欣赏,更多了几分敬意:“江吟信里写的一字一句,我们本就深信不疑。今日亲眼见你这般胸襟气度,才知道那些赞美之词,竟还轻描淡写了!”他忽然转身面向兄长,声音里带着释然的笑:"哥,咱们楚家积了几辈子的福气,才让江吟遇上这样的挚友!”
楚教授的手掌缓缓落在江吟肩头,掌心微微发颤,镜片后的目光深邃而凝重:“江吟,好好珍惜这一切,莫要再有半点辜负!”
楚江吟眼眶泛红,重重地点了点头,用力握住海天的手。海天笑着揽过他的肩,掌心轻轻拍了拍,眼神里满是熟悉的信任。我望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愈发畅快,不禁端起酒杯感慨道:“这一年多的时间,我和婉清看着海天与江吟从相识到相知,就像亲兄弟一样。江吟在竹吟居的日子,我们一直把他当自家孩子。两人在学术上相互切磋,生活里彼此照应,这样相互扶持、肝胆相照的情谊定会相伴一生。”
铜火锅的热气裹着藕汤的香气漫上来,氤氲中浮现出两个少年无数个深夜苦读,灯下畅谈的画面。我望着海天习惯性地将蟹黄豆腐推向楚江吟的动作,目光又扫过婉清湿润的眼角和楚氏姐弟动容的面庞,“这两个孩子的情谊,是竹吟居最珍贵的墨香。正是因为这份情谊,才串联起咱们两家人的缘分,也让楚老先生的学问有了延续的契机。咱们一直在说,学术的接力棒终将交到他们手中,但比传承更珍贵的,是这份情谊让知识的火种有了最温暖的传递方式。来,”我高高举起酒杯,“这杯酒,敬这份超越血缘的羁绊,也敬这薪火相传的好光景!”
众人纷纷端起酒杯。楚教授手中的银盏与我轻轻相碰,发出清越的声响,黄酒在杯中泛起细小的涟漪;吴女士眼角带着温柔的笑意,翡翠耳坠随着动作轻晃,手中的酒杯缓缓与婉清的瓷盏相触;怀远爽朗地笑着,重重碰向海天的杯子,溅出几滴金黄的酒液。楚江吟握着酒杯的手还有些微微发颤,却依然坚定地与众人一一相碰。铜火锅腾起的热气中,杯盏交错的清脆声此起彼伏,混着满室的欢声笑语,在暖阁里久久回荡。琥珀色的酒液倒映着众人脸上的笑容,这一刻,所有的感激、欣慰与祝福,都化作了杯中醇厚的佳酿,一饮而尽。
铜锅里羊骨汤咕嘟翻涌,混着众人的谈笑声,在暖阁里织就一张暖意融融的网。不知何时,月亮已悄悄西斜,银纱般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倾泻而入,为这场欢聚笼上一层朦胧的诗意。宴席散后,在楚氏家人的热情引领下,我们踏入这座镌刻着岁月痕迹的四合院。青砖铺就的小径蜿蜒向前,残雪在月光下泛着细碎银光,抄手游廊上的苏式彩绘若隐若现,宛如一幅幅尘封的画卷。怀远走在最前面,目光热切地扫过熟悉的景致,不时驻足指着某处,声音里满是怀念:“看这石榴树,我小时候总爱爬上去摘果子,祖父就坐在树下看书,时不时抬头叮嘱我当心摔着。还有这儿,我和父母每年春节都会一起贴春联,父亲总说要把‘福’字倒着贴,说是‘福到了’……”
吴女士和楚教授安静地跟在一旁,目光随着怀远的指引流转,偶尔对视一眼,眼中尽是对那段错过时光的遗憾。他们静静聆听着,像是要把这些从未参与过的故事,牢牢刻进记忆里。月光洒在怀远生动的眉梢处,洒在吴女士眼角的细纹里,洒在楚教授鬓角的霜白上,也洒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时光仿佛在此刻凝滞,半个世纪的离散与重逢,都化作了庭院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与温情。
不知不觉间,我们走到垂花门前,即将分别。我伸手从口袋里掏出那串早已准备好的钥匙,沉甸甸的分量传递着信任与嘱托。我郑重地将钥匙交到楚江吟手中。楚江吟微微一怔,眼中闪过疑惑:“苏老师,这是……”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将钥匙深深按进他掌心,目光坚定而温暖:“这是竹吟居所有房间的钥匙。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串。如今,这一串交给你。我们在法国的这半年,竹吟居就托付给你了!”
楚江吟的手指瞬间收紧,钥匙在掌心硌出深深的印子。吴女士轻掩住嘴,怀远手里的围巾滑落一半都未察觉,楚教授推眼镜的手僵在半空,喉结动了动,声音带着犹豫:“苏教授,江吟还年轻,恐怕有负重托……”
我笑着摆摆手,目光温和地看向楚江吟:“楚教授,您别看江吟年纪小,做事却格外踏实靠谱。当班长这两年,班里组织活动、处理琐事,从没出过岔子,连严主任都夸他‘少年老成’。竹吟居虽不算大,但藏书多、物件杂,他熟门熟路,收拾得比我们都利落。而且楚老先生的手稿还得继续整理,竹吟居书房安静,资料又全,他在这里研究再合适不过。我们出国这半年,有他照应,可比请外人放心多了。”
我轻轻展开楚江吟攥着钥匙的手,将他微凉的指尖重新合拢,掌心的温度透过钥匙链的金属传递过去:“书房左数第三个抽屉里,你修订的四篇论文我都批注好了。《文学评论》给楚老先生设的专栏,这些稿件足够撑满半年刊期。”见他睫毛轻颤,我拍了拍他手背,“编辑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直接寄挂号信就行。往后要是有其他刊物约稿,你量力而行,手头若有修订好的稿子,也别错过机会,拿不准的地方就找李老师过下目。他治学严谨又古道热肠,我回去就跟他打声招呼,保管全力帮衬你。”
楚江吟的手指不受控地发颤,钥匙链在月光下晃出细碎银芒,仿佛他此刻翻涌的心绪都化作了跳动的光点。吴女士抬手时,翡翠耳坠跟着轻轻摇晃,她用手帕擦拭眼角,声音发哽:“苏教授哪里是托付钥匙,分明是把一个最理想的治学之地留给了江吟……”
怀远轻笑出声,藏青色大衣扫过石阶,扬起细微的雪沫:“手稿发表、审稿人选、藏书资源……哥,大姐,苏老师连我们没考虑到的细节,都替楚家想周全了。”
楚教授喉结剧烈滚动,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在月光下变得朦胧。他深深弯腰鞠躬,羊绒围巾垂落青砖,声音低沉而庄重:“苏教授以家人相待,这份情谊,楚家人没齿难忘。”起身时,他重重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好好守着这份信任,别丢了楚家的骨气。”
楚江吟眼眶瞬间泛红,手指死死攥着钥匙,指节泛白:“苏老师……您放心!我一定把竹吟居照料得妥妥当当,等你们回来,一切都会和现在一样!”
婉清笑着上前,指尖轻轻点了点楚江吟的肩膀:“每间房的炭盆都添足了新炭,暖房里的君子兰也该换盆了,注意事项我都写在厨房案板下的本子里。还有啊,冰箱里囤了些干货,半夜想吃热乎的,自己动手煮碗面,别总亏待肚子。”
海天突然凑过来,揽住楚江吟的肩膀,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对方的外套布料:“还有我书桌上那盆茉莉,”他微微俯身,语气里带着故作的郑重,“浇水要沿着盆沿转圈,每月三号施肥,修剪时记得留三对新芽——这些我都写在《养花手册》扉页了,你得像钻研楚老先生手稿那样逐字细读。”
楚江吟仰头大笑,少年人的爽朗打破了离别的凝重:“放心!那些花我会比照顾自己还精心。”他挑眉看向海天,眼底闪着狡黠的光,“等你从巴黎回来,若发现你那盆宝贝茉莉少开一朵,我任你处置!”
两个少年的对话惹得众人开怀而笑,笑声如涟漪般在垂花门前荡漾开来。我们踩着月光上了吴女士派来的专车,车轮碾过积雪发出细碎声响。后视镜里,楚氏姐弟并肩而立,楚江吟举着钥匙的身影渐渐缩成小点,老宅门楣上“漱玉轩”的匾额在夜雾中晕染成墨色。车子转过胡同口时,雕花窗棂透出的暖光突然被一株老槐遮挡,再转出来,唯有竹吟居方向的天际浮着层朦胧光晕,像谁不小心打翻的茶汤,在寒夜的宣纸上洇开无尽余韵。远处传来零星的更鼓声,混着隐约的铜铃轻响,不知是老宅檐角,还是竹吟居的风铎,在月光里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