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行李箱滚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惊醒了庭院里沉睡的晨雾。婉清把最后一包香樟木片塞进箱子缝隙,仰头看着寒气在竹吟居的灰瓦上凝成的薄霜,自言自语地说:“也不知巴黎的冬天,能不能找到合口的腊八蒜。”
“没现成的就自己动手。”海天拎起最大最沉的行李箱,笑着对母亲说,“听亚瑟说,在巴黎,酱油不好买,醋和蒜却很好买。咱们到了就泡上一坛,就算春节赶不及,也够解半年乡愁。”
“海天说得有道理。”我锁好最后一扇门,转头拍拍婉清的肩膀,“这趟出国总算不用担心挨饿了。有你和海天在,米其林三星的烟火气也比不过咱们灶台的热乎劲儿。”
吴女士派来的专车早就等在镜春路上。楚江吟斜倚着车身,藏青色围巾在寒风里扬起一角。见我们出门,他利落地拉开后备箱,动作熟稔地将行李码放整齐:“苏老师,师母,海天,我跟车送你们去机场。”他说话时呵出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细小的冰晶,却掩不住眼底跳动的光。
车子缓缓启动,载着我们向机场驶去。车窗外,熟悉的街道、树木、建筑一一掠过,仿佛在与我们作最后的道别。楚江吟指着车窗外掠过的胡同,忽然笑道:“上个月我和海天还在这儿找过老北京爆肚,结果误打误撞进了家卤煮店……”话音未落,他便噤了声,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车厢里只剩下轮胎碾过霜雪的沙沙声。
九点钟,我们准时抵达机场。楚江吟全程穿梭在人群中,时而弯腰帮我们核对出关表上的英文信息,时而小跑着将超重的行李重新分装。直到走到边检站,他才行下脚步,低头沉默片刻,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油纸包。还带着体温的驴打滚裹着黄豆粉,在寒风中飘出甜香:“今早五点去护国寺排的队,还热乎。”话音未落,他突然用力抱住海天,喉结在围巾下剧烈滚动:“到了巴黎别忘了给我来信。”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你那盆宝贝茉莉我会好好照顾的。”
“浇水也别太勤,半个月一次就够。”海天也用力回抱着他,低沉的声音有些发颤,“给你寄香榭丽谢大道的梧桐叶时,你也想着把竹吟居飘落的第一朵海棠花给我们寄来。”
楚江吟慢慢松开海天的身体,又同我和婉清握手告别:“苏老师,师母,一路顺风!我会守好竹吟居,等你们平安归来!”
婉清的眼眶瞬间泛红,拉着楚江吟的手反复叮嘱:“天冷记得加衣,别总熬夜,要按时吃饭……”我拍着他肩膀的手掌迟迟不愿放下,喉咙里堵着的话最终化作一句:“竹吟居的钥匙,还得劳你多照看。”
边检通道蜿蜒如长蛇,好在我和海天都有经验,婉清虽是第一次出国,但平日里听我们念叨得多了,倒也镇定自若,有条不紊地完成每一项手续。当第三次排队通过边检,电子屏上“巴黎戴高乐机场”的字样在头顶亮起时,我们透过玻璃回望,楚江吟仍站在原地,举起的右手迟迟不肯放下。他的身影渐渐被潮水般的人群淹没,唯有那条藏青色围巾,像枚固执的书签,夹在我们与故土告别的这一页。
十一点整,引擎的轰鸣声撕开云层的刹那,海天拆开油纸包,驴打滚雪白的糯米皮上还沾着细碎的熟黄豆粉。舷窗外,云海翻涌如浪,与竹吟居厨房里氤氲的烟火气渐渐重叠。楚江吟帮我们打包行李时微微佝偻的背影,随着飞机冲上云霄的震颤,在记忆里凝成一帧永不褪色的剪影。
十一个小时的航程里,我们仿佛在时光长河中逆流而上。舷窗外的日光始终悬在中天,不肯西斜。巴黎比北京晚七个钟头,表盘上的指针走得比太阳更慢,让人恍惚间生出追赶光阴的错觉。
婉清将脸贴在舷窗上,五十多岁的眼角笑出细密的纹路。这是她执教北大西语系二十余载,头一回真正踏上自己日日在课堂上描绘的国度。她轻轻摩挲着印着法航标志的塑料杯,忽而转头对我说:“原来云层之上的天空是这样的蓝,像极了《小王子》里画的B612星球。”说着又探身去看机翼划破云层的痕迹,活像个初见世面的孩童。我笑着将毛毯往她肩头掖了掖,任她举着相机反复拍摄窗外的云团,快门声清脆如银铃。
海天一边配合母亲辨认航餐菜单上的法文,一边将温水杯塞进她手里:“妈,您尝尝这法棍,和您书里写的一个味儿不?”他从挎包里掏出把折叠梳子,动作轻柔地梳理婉清被空调风吹散的发丝,又把晕机药碾碎拌进蜂蜜水里。当婉清举着免税单兴奋地指着香水样品时,海天早已掏出计算器,认真核对着法郎与人民币的汇率,阳光透过舷窗,在他鼻梁上镀了层温暖的光。
巴黎时间下午三点,舷窗外的铁塔尖刺破云层,飞机的轮胎终于吻上戴高乐机场的跑道。婉清攥着护照的指尖微微发白,却把烫金封皮摩挲得温热——这门自牙牙学语时就浸润在生活里的语言,在五十多年后终于找到了回响的土地。
边检柜台前,藏蓝色制服的官员扫过她的签证,一连串急促的法语像机关枪般扫射过来。我攥紧英文申报单,看着婉清轻理丝巾的手指稳如磐石。她启唇时,带着韵律的音节自然流淌,连一旁整理入境卡的海天都不自觉停下动作,眼底浮起笑意。
海关官员原本紧绷的下颌突然松缓,浓眉高高挑起,用法语嘟囔了句什么。海天唇角上扬,凑近我耳畔说:“他在问妈是不是第一次来法国,还说妈的法语比巴黎本地人还标准。”我望着婉清从容解释托运茶叶的侧影,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在书房踮脚够法语词典的小姑娘,耳边回荡起儿时在她家中留声机里听到的法语童谣。
官员的钢笔在文件上划出流畅的弧线,末了竟主动用生涩的英语补充:“祝你们在巴黎有段美妙时光。”海天熟稔地将行李推过安检带,与海关人员笑谈着天气,仿佛只是从西城回海淀的寻常归途。而我站在两人中间,虽听不懂那些婉转的法语,却在官员舒展的眉眼里、海天轻快的应答中,读懂了婉清与生俱来的语言天赋,此刻正化作叩响异国大门的清脆声响。
终于,在一番忙碌后,我们拖着行李辗转来到候机大厅。远远望去,亚瑟那张红扑扑的面孔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他身旁那个五十出头的灰发男人裹着羊绒大衣,一双和亚瑟一样的碧绿的眼睛在顶灯下泛着柔光。亚瑟一瞥见我们,像被香榭丽舍大道的寒风裹挟似的,立刻把写着“苏”字的硬纸板抛向空中,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他张开双臂,带着法兰西人特有的夸张热情,将海天整个人箍进怀里,一边用力拍打着他的后背,一边用京腔十足的汉语嚷道:“我的老天爷!这半年我脖子都快望成埃菲尔铁塔了!快让我瞧瞧,是不是想我想得瘦成卢浮宫的雕塑了?” 还没等海天回话,他又猛地推开人,双手捧着海天的脸左右端详,如未名湖湖水般碧绿的眼眸里满是笑意:“啧啧,还是这么帅!巴黎的姑娘们要是见了你,保准得为你把巴黎圣母院房顶的雪都烧化咯!说好了,明儿可得陪我去左岸咖啡馆,让你这东方美男子好好惊艳一下那帮文艺青年!”
海天被亚瑟抱得直往后仰,好不容易站稳脚跟,伸手戳了戳对方胸口,挑眉笑道:“行啊你!离开中国半年,这京片子咬得比二锅头还地道!”他眼睛一转,故意凑近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促狭,“老实交代,是不是交了个北京女朋友?不然这股子胡同味道,难不成是塞纳河泡出来的?”说着,还冲亚瑟挤眉弄眼,嘴角挂着揶揄的笑。
亚瑟瞬间涨红了脸,一把推开海天的肩膀,毛茸茸的眉毛拧成麻花,未名湖水般碧绿的眼睛瞪得溜圆:“少拿我打趣!巴黎的华人区小得可怜,路上碰见个说中文的,都得跟见着亲人似的,上哪儿找什么北京姑娘?”他双手夸张地比划着,耳尖的红晕漫到眼角,眼底漾起又羞又急的水光,“你走之前不是千叮咛万嘱咐,学汉语就得‘眼一闭、嘴一勤’?我现在连梦里都在念叨‘吃了吗您’!要不是买地铁票实在没法子,我连Bonjour都快不会说了!再胡说八道,当心我把你丢到塞纳河里喂鸭子!”
我赶忙上前,一手搭上两人肩膀将他们分开,笑得眼角堆起褶子:“得了吧,你们俩再拌嘴,候机厅的法国人都要跟着学说京片子了!”我朝海天努努嘴,故意摇头叹气:“瞧瞧,人家亚瑟离了北京城反倒练出个‘老炮儿’腔调。而你这个在竹吟居里住了两年多的南方娃,到现在连个儿化音都咬不准,这可真叫人笑话!”
话音未落,我转向亚瑟身旁始终含笑的男人。他约莫五十出头,鬓角已染霜白,裹着羊绒大衣的身形透着儒雅,唯有一双未名湖水般碧绿的眼睛与亚瑟如出一辙,此刻正含着笑意打量我们。我抬手虚引,冲亚瑟笑道:“这位风度翩翩的先生,想必就是你总念叨的父亲吧?还不快给我们引荐引荐,别让老人家站在这儿吹‘国际冷风’呀!”
没等亚瑟反应过来,这位鬓角微霜的先生已迈着优雅的步伐迎上前来,碧绿的眼睛盛满笑意,一口带着独特法式腔调的汉语流利得惊人:“指望这小子介绍,黄花菜都凉透啦!”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掌心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苏文教授,久仰大名!我是亚瑟的父亲,卢卡斯·杜蒙,欢迎来到巴黎!”
话音未落,他已转向婉清,鬓边银发随着颔首的动作轻轻晃动:“这位想必就是优雅的林婉清女士?亚瑟总说师母的法语像波尔多的红酒般醇厚。”
转而望向海天的刹那,卢卡斯·杜蒙脸上的笑意骤然凝固,未名湖水般碧绿的眼睛瞬间泛起泪光。还没等海天反应过来,这位平素举止优雅的学者猛然上前,双臂紧紧抱住他颤抖的身躯,声音哽咽得不成调子:“海天,我的孩子!若不是你在北大槐树下救下亚瑟,若不是你们一家三天三夜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他的手掌死死攥住海天的肩膀,羊绒大衣下的身体剧烈起伏,“接到亚瑟的信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夜夜惊醒,总看见他苍白的脸悬在槐树枯枝间。每次想到如果晚了一步……”滚烫的泪水顺着老人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浸透了海天的衣领。
过了好一会儿,卢卡斯松开怀抱,却仍紧握着海天的手,青筋在苍白的皮肤上凸起。他转向我和婉清,另一只手颤抖着伸出,仿佛要将我们都揽进怀里:“从枕头下的遗书到竹吟居里的灯火,你们给了我儿子第二次生命!从今往后,你们一家三口,就是杜蒙家血脉相连的亲人!”
海天用另一只手掌的掌心贴着老人后背轻拍安抚,声音如深潭般沉静:“卢卡斯先生,别这样。”他目光诚恳地注视着对方泛红的眼眶,“那天在宿舍掀开枕头,看到那封信的瞬间,我根本来不及多想。我们中国人常说人命关天,更何况亚瑟是我的朋友。”
我和婉清对视一眼,眼角也泛起湿润。婉清快步上前,轻轻搭住卢卡斯的肩膀,声音温柔而坚定:“孩子们能相互扶持,是我们最欣慰的事。”说着,她从手包里抽出一方手帕,递给情绪激动的卢卡斯,“亚瑟就像我们的另一个孩子,看着他重新振作,我们打心底里高兴。”
我伸手搭住亚瑟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亚瑟这孩子重情重义,否则也不能陷入那样的恋爱中无法自拔。那次之后,亚瑟成熟了许多,也成了竹吟居的常客,和海天像亲兄弟一般。去年春节知道我们要来巴黎的消息,他就上了心,给你们写了信。结果,杜蒙老先生连东方语言文化学院里的老房子都腾出来给我们住了。”我朝卢卡斯伸出手,真诚地笑道:“这份心意,我们全家都记在心里。要说谢,还得好好谢谢你们一家呢!”
卢卡斯的指尖仍在微微颤抖,他抬手拭去眼角的湿润,深吸一口气,却难掩眼中翻涌的情绪。再度握紧海天的手时,他的目光如同温热的琥珀,在我们三人身上一一停留,声音带着沙哑的哽咽:“我的父亲常说,中国人重情重义,这份镌刻在血脉里的善良,今日终于在你们一家身上得到印证。若不是你们,我早已失去生命中最珍贵的珍宝。这份恩情,我此生都无法报答。” 忽而,他仰头大笑,眼角的泪痕在灯光下泛着微光,重重拍了拍海天的肩膀,“走!咱们回家!去看看你们在巴黎的新家!”
他率先迈步,却又体贴地放缓脚步,侧身虚扶着婉清走向停车场。亚瑟早已像阵风般跑向车子,银色的雪铁龙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泽。卢卡斯亲手拉开后排车门,待我们坐定,又细心地将羊毛毯轻轻搭在婉清膝头,方才绕过车身坐进副驾驶座。
车子缓缓驶出戴高乐机场,巴黎的冬雪如细密的珍珠簌簌飘落。路灯将雪粒染成温暖的金色,洒在婉清专注的侧脸上。她紧紧贴着车窗,鼻尖几乎要触到冰凉的玻璃,眼中闪烁着孩童般的光芒。车窗外,哥特式尖顶刺破暮色,巴洛克雕花阳台流转着岁月的韵味。她的手指不自觉地在玻璃上勾勒着建筑轮廓,喃喃自语:“和课本上的铜版画一模一样……原来圣日耳曼德佩教堂的玫瑰窗,在暮色中竟这般瑰丽。”
卢卡斯从副驾驶座侧过身,见婉清盯着街角面包房蒸腾的热气出神,微笑着介绍:“这家店自19世纪营业至今,法棍依旧沿用古法石窑烘烤。”话音未落,婉清已轻声念出橱窗上的手写招牌:“‘Le Grenier à Pain’,‘面包谷仓’,1872年创立……”她忽而捂住嘴,眼底泛起羞涩的笑意,“抱歉,备课时总忍不住研究巴黎老字号的故事。”
当车子驶入塞纳河畔,卢卡斯刚要开口介绍对岸建筑,婉清已先一步开口:“那是奥赛博物馆,由旧火车站改建而成,莫奈的睡莲厅就在二楼北侧。”她的声音微微发颤,指尖轻抚过车窗,“给学生讲了无数次印象派的光影,可教科书上的铅字,终究比不上夕阳给钟楼镀上金边的震撼。”
车子拐进七区狭窄的石板路,亚瑟突然踩下刹车。婉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圣日耳曼大道转角处的莎士比亚书店灯火通明,橱窗里陈列着海明威的旧书。“1922年乔伊斯在这里完成《尤利西斯》……”她的声音突然哽住,伸手按住胸口,“课堂上读了二十多年‘如果我不再爱你,巴黎将失去意义’,原来站在这里,连风里都飘着诗句。”
海天悄悄握住母亲颤抖的手,却见婉清突然转头,泪光闪烁却笑意灿烂:“当年在图书馆翻阅旧报纸,看到1950年第一批中国留学生走进东方语言文化学院,我就想——”她深吸一口气,望向车窗外渐次浮现的学院大门,“今天,我终于能把课本里的地图,走成脚下真实的路了。”
我轻声对海天说:“看到没有,你妈一碰上法语和西班牙语相关的事物,那知性优雅高贵就全来了。”婉清嗔怪地瞥了我一眼,又急忙转头望向窗外,生怕错过任何一处风景。卢卡斯望着婉清发亮的眼睛,轻声让亚瑟放慢车速。学院的铸铁雕花大门缓缓开启,老梧桐树枝桠间垂落的冰棱,折射出细碎的光。“苏教授的办公室在顶楼,推开窗能俯瞰整个拉丁区。”卢卡斯的声音满是敬意,又看向婉清,“学院图书馆收藏着许多民国时期的法语典籍,或许能让您找到熟悉的印记。”
婉清仰头望着主楼高耸的廊柱,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车窗边缘。那些曾在教案里反复描摹的巴洛克浮雕,此刻正真实地承接着冬日的雪粒。当海天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她忽然轻笑出声:“从前读《追忆似水年华》,总想象玛德琳蛋糕的滋味。”她转头看向我,眼中映着学院暖黄的灯光,“现在倒是能天天路过那家最正宗的糕点铺了。”
车子拐进铺满碎石的小径,暮色中,两盏崭新的红灯笼在铸铁门上轻轻摇晃,烫金隶书书写的“欢迎”二字在光晕中熠熠生辉。婉清猛地抓住海天的手臂,车窗上倒映的灯火与她眼中的惊喜一同跃动——铁艺栏杆缠绕的藤蔓间垂着鲜红的中国结,二楼露台悬挂的铜钱挂饰,在寒风中叮咚作响,仿佛奏响跨越万里的欢迎曲。
亚瑟突然猛踩刹车,手指前方,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到啦!我爸带着工人足足刷了三遍桐油,就为了让你们住得舒心!”大门缓缓推开,两位银发老人披着厚实的羊毛披肩,静静立在台阶之上。那位身形高大的长者,满脸浓密的胡须已由记忆中的金色褪成银白,红润的脸庞上爬满岁月的纹路,可眼中那抹如孩童般的灵动与快活,却分毫未减。身旁的妇人,曾经苗条的身姿如今添了几分富态,眉眼间晕染着温和慈祥的笑意。
两位老人望见我们,即刻迈步走下台阶,步伐虽缓,却难掩急切。高个子长者大步上前,紧紧握住我的手,脸上绽放出调皮的笑容,声音爽朗如钟:“苏教授,可算把你们盼来了!我就是当年那个‘强盗叔叔’大胡子杜蒙!”他笑着朝身旁示意,“这位啊,就是我‘抢’来的宝贝夫人。至于身后那两位去机场接你们的,便是当年躺在婴儿车里的‘小强盗’,还有他的‘小小强盗’儿子!”
诙谐的话语如同一颗欢乐的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阵阵笑声涟漪。婉清脸颊泛起红晕,眉眼弯弯:“那时年纪小,说话不知深浅。如今见杜蒙叔叔身体硬朗、精神矍铄,我们打心底里欢喜。”
老杜蒙听后,仰头大笑,笑声震落了檐角的积雪。他一手拉住我,一手拉住婉清,细细打量着,目光满是感慨:“时光飞逝啊!当年四五岁的小娃娃,如今都年过半百了。可这眉眼间的神韵,还真有你们父母当年的风采。想当年,我们跟着林教授夫妇拜访竹吟居,苏老先生用正宗碧螺春招待我们,那茶香,至今还萦绕在舌尖。万万没想到,半世纪后,我竟能在故乡招待故人之子,这可真是天大的缘分!”
老杜蒙的笑声渐歇,目光突然定格在海天身上。他微微眯起眼睛,眼中的笑意化作滚烫的热流,布满皱纹的脸庞因激动而微微泛红。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松开婉清,像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般,轻轻搭在海天的肩头。
“这一位!”老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与惊喜,“必定就是你们的儿子,那位救下我孙子性命的北大中文系第一才子——章海天吧!”他转头朝亚瑟眨了眨眼,又猛地拍了拍海天的后背,“这小子在信里可没少念叨你!,关于你的传奇故事能说一火车皮,今日一见——”苍老的手掌沿着海天挺拔的脊背缓缓滑下,又猛地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腰,“好小子!这玉树临风的模样,巴黎那些捧着诗集的姑娘,怕是要为你醉倒在塞纳河畔喽!”
“可不是!”杜蒙夫人轻轻握住海天的手,目光中满是欣赏,笑意从眼角一直漾到眉梢,“瞧瞧这挺拔的身形,既有东方水墨画里玉树临风的清雅,又透着西方雕塑般刚劲的美感!这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条,硬朗得如同卢浮宫廊柱的浮雕,镌刻着古典的庄重;可一笑起来,又比普罗旺斯盛夏的阳光更灿烂鲜活。尤其这双眼睛太奇妙了,像塞纳河的粼粼星光坠入西湖的浩渺烟波,盛满星河的璀璨,流转的暖意却能融化阿尔卑斯山巅的积雪。这气质,简直是从《论语》竹简里走出来的文人,骨子里却藏着《神曲》般的浪漫!这般才貌,分明是东西方审美精华的完美融合!”
老杜蒙爽朗的笑声震落檐角积雪,他一把搂住老伴肩膀,冲苏文夫妇挤眉弄眼:“依我看呐,你们这次带儿子来巴黎,等回去时,非得添个金发碧眼的洋媳妇不可!咱们巴黎的姑娘们,平日里眼界可高得很,可要是见了海天这样既有东方温润底蕴,又具国际视野的才俊,还不跟蜜蜂见了漫山遍野的薰衣草似的,成群结队地追过来?到时候,挑媳妇可得费番功夫喽!”
老杜蒙的话音刚落,婉清握着羊毛披肩的手指骤然收紧,先前因巴黎最初的美好印象印象泛起的红晕瞬间褪尽,苍白的唇瓣微微发颤。她下意识往海天身边挪了半步,目光中盛满担忧,似乎已经看见儿子被金发姑娘牵着手漫步塞纳河畔的幻影。
海天却似青松立雪般沉稳,眉眼间笑意温和从容。他不着痕迹地将母亲微微发凉的手拢进掌心,用拇指轻轻摩挲她手背上的纹路,无声安抚着那份焦灼。随后,他挺直脊背,黑曜石般深邃明亮的眼眸谦逊地低垂,语调清润如潺潺溪流:“杜蒙先生谬赞了,巴黎街头随便一位捧着诗集的姑娘,都浸着卢浮宫千年的艺术气韵,我这点浅陋学识,不过是协和广场喷泉溅起的一滴水珠。”他抬起头时,目光温和地扫过众人,“这次来巴黎,本就是想在不同文化的土壤里扎根生长。若能结识有趣的灵魂,自然是人生幸事,但感情就像勃艮第的红酒,急不得、催不得,得等岁月慢慢酝酿。”说到这儿,他突然调皮地朝亚瑟扬了扬眉,“倒是亚瑟,这北京话比我还地道。依我看,没准先给您领个北京姑娘回来,让您尝尝正宗的炸酱面!”
这番话如春风拂面,逗得众人忍俊不禁。亚瑟涨红着脸扑过来作势要打,老杜蒙笑得直拍大腿。婉清紧绷的肩膀也终于放松下来,偷偷朝儿子投去欣慰的目光。
“行了!”卢卡斯先生笑着走过来,拍了拍老杜蒙的肩膀:“爸,妈,行李都安置好了,快带苏教授一家看看新家吧!”
老杜蒙立刻来了精神,大步跨上前,布满皱纹的大手重重拍在我的肩头:“苏教授,快随我来!这房子可是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等到主人了!”他的笑声裹挟着温热的气息,在冷冽的空气里凝成白雾,瞬间驱散了旅途的疲惫。
踏上由洁白大理石铺就的台阶时,我听见婉清轻轻吸气的声音。深褐色的橡木大门上,暗红的中国结在寒风中轻晃,与门楣上精美的鸢尾花纹雕饰相映成趣。老杜蒙像展示珍宝般转动铜制门把,吱呀声中,混合着薰衣草与檀香的暖雾扑面而来——客厅穹顶垂下的巴洛克水晶吊灯,正将光斑碎金般洒在波斯地毯中央的中式红木茶桌上。青瓷花瓶里斜插着几支干枯的玫瑰,花瓣边缘泛着岁月沉淀的酒红,而一旁竹制屏风上的水墨山水,正与墙上梵高《向日葵》的复刻版画遥遥相望,恍若东西方艺术在此刻悄然对话。杜蒙夫人笑意盈盈地抚过屏风:“亚瑟说你们最爱在竹吟居的茶室品茶谈诗,所以特意把客厅改成了半会客半休憩的模样。”她指尖轻点茶桌,“这张八仙桌可是从唐人街古董店淘来的,听说有上百年历史了。”我望着桌面细密的木纹,恍惚看见无数个在竹吟居与友人对谈的夜晚,此刻竟在万里之外重现。
“瞧这电话!”老杜蒙突然指着墙角的胡桃木几,锃亮的旋转拨号电话机静静立在青瓷摆件旁,“特意装了国际长途,以后往北京打,就像在胡同口唠家常!”我盯着那部泛着金属冷光的电话,想起在竹吟居时,若要联系远方亲友,得顶着寒风步行半小时去邮局排队,此刻却能在异国他乡的客厅里,随时听见故土的声音。
穿过铺着复古花砖的走廊,厨房蒸腾的暖意裹挟着黄油与香料的气息扑面而来。老式铸铁灶台上,铜制奶锅与中式铁锅并排吐着白雾,像两位跨越国界的老友。当亚瑟拉开雕花橱柜,婉清突然捂住嘴,睫毛剧烈颤动——青花瓷碗与法式银质餐具层叠交错,乌木筷子搭在竹蒸笼上,雕花黄油刀斜倚在旁,恍若东西方饮食文化在此无声对话。靠墙的操作台下方,光滑的枣木面板与擀面杖静静相依,表面还残留着几道细微的面粉痕迹,仿佛在无声诉说着即将到来的烟火盛宴。而最底层暗格里,中国的花椒八角整齐列队,桂皮在玻璃罐中泛着琥珀色光晕,仿佛封存着故乡的月光。
冰箱门开启的瞬间,婉清眼眶瞬间通红。法式奶酪火腿旁,新鲜的白菜、香菇和猪肉码放整齐,酱油、醋、蚝油、料酒等调料瓶列队而立,连青花瓷瓶里凝固的香油都泛着熟悉的光泽。在冰箱角落,一罐腊八蒜静静沉睡,淡绿色蒜瓣在醋汁里若隐若现,宛如冬日里最温柔的惊喜。
婉清颤抖着双手捧起那罐腊八蒜,声音哽咽:“这……你们是怎么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