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蒜是拜托十三区老北京面馆老板腌的,足足等了二十一天。”亚瑟挠着后脑勺笑道,“酱油也是从他那儿淘来的。不过校外新开了家日本杂货店,酱油、大酱、芝麻酱这些竹吟居常用的调料都有,还有日本豆腐,明天带你们去。往后缺啥,走着就能补货。”
婉清咬住嘴唇,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海天走上前,轻轻接过腊八蒜放回冰箱,喉结滚动了两下,声音沙哑:“妈,今年春节包饺子,有面板、擀面杖,再配上这口腊八蒜,跟在家过年没啥两样了。”窗外的雪簌簌落下,厨房里的温度却愈发热烈,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玻璃,也模糊了几人泛红的眼眶。
“带你们看看卫生间!”杜蒙夫人热情地推开一扇门,暖黄的灯光下,洁白的坐式抽水马桶旁立着造型优雅的黄铜水龙头,玻璃隔断的淋浴间里,银色的热水器闪烁着指示灯。“听说中国还少见这样的设备,”她笑着解释,“特意装了恒温系统,冬天洗澡也不怕着凉。”
红丝绒地毯吞没了脚步声,老杜蒙在旋转楼梯的铜制雕花扶手上轻叩两下,忽然驻足:“苏教授,这书房可得重点瞧瞧!”雕花木门吱呀洞开的瞬间,墨香裹挟着陈年皮革的醇厚气息扑面而来,恍若打开一座沉睡的知识宝匣。整面胡桃木书架宛如列队的士兵,琳琅满目的法文典籍间,《昭明文选》法译本的烫银书名在暖光下流转,最新一期《巴黎评论》斜倚在雕花书桌上,折角处夹着的便签字迹张扬:“给爱书人——亚瑟”。
案头一方的砚台泛着青玉般的柔光,三支狼毫笔浸在青花瓷笔洗里,笔尖犹凝着未干的墨色。熟宣与洒金红纸在镇纸下压出整齐的折痕,边角微微卷起,仿佛在无声呼唤着墨痕的降临。
“找这些文房四宝可不容易。”卢卡斯轻轻抚过红纸,指尖带起细碎的金粉,“写春联、描福字,甚至剪窗花,这些材料都绰绰有余。”他望着扑向书架、眼睛发亮的婉清,又瞥见捧着杂志爱不释手的海天,忽然掏出三张烫金卡片。卡片边缘嵌着细密的暗纹,在光线下流转出图书馆穹顶的浮雕图案,“苏教授一家若是想看更珍贵的典籍,凭这三张通行证,国家图书馆的古籍善本区随时为你们敞开。”
隔壁的健身房里,落地镜映着椭圆机与哑铃架,深褐色的皮革瑜伽垫卷放在角落。“知道你们平时爱锻炼,”老杜蒙指着墙上的中国结挂饰,“特意让工人把原本的储物间改了,窗边还能看见花园的雪景。”他望向窗外,呼出的白雾在玻璃上凝成霜花,“现在冰天雪地,除了白茫茫一片啥都看不见,但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玉兰、蔷薇都会冒头,喷泉也会重新喷水,到时候推开窗就是满院子的花香。”
亚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花园,三辆自行车整齐停放在木质车棚下,金属车架在雪光里泛着冷冽的光。“祖父祖母把他们的自行车留给了你们,”他指着其中一辆复古样式的横梁车对我们说,“还有我那辆旧山地车,骑上它们,去校园角落的咖啡馆,或是附近的商场超市都方便。天气好的时候,沿着塞纳河畔慢慢骑,连风里都是刚烤好的可颂香。”
当另一扇门吱呀推开时,海天的指尖微微发颤,喉结在紧绷的脖颈间滚动了一下。扑面而来的亚麻布气息混着松节油的清冽,将他钉在原地——朝南的整面落地窗把巴黎的天空剪裁成天然画布,未开封的亚麻布斜倚在画架上,像等待唤醒的沉睡者。调色盘里干涸的颜料龟裂出独特纹路,仿佛凝固的艺术心跳,墙角陶罐里林立的画笔如同整装待发的士兵,细笔勾勒,刮刀泼墨,全在这方寸之间。最让他呼吸停滞的,是窗台小桌上那幅巴黎地图,彩笔标注的蒙马特高地、塞纳河畔星罗棋布,每张便签上歪斜的中文跃动着鲜活的温度:“这里的夕阳像打翻的橘子酱!”
“这是专门给你打造的画室。”亚瑟的手掌重重拍在画架上,震落几粒松节油凝成的结晶,“知道你什么画都能驾驭,丙烯、水彩、油画颜料管够!要是想写生就告诉我,我知道哪里有最美的风景。”
海天的指尖抚过油画刀冰凉的刃面,金属的凉意顺着血脉漫上心脏。他垂眸望着自己在调色盘上投下的细碎阴影,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叹息:“人生中第一间专属于我的画室,竟在异国他乡的风雪里觅得,被这样妥帖的心意填满。原来这世间最珍贵的画作,早已在不经意间,被真诚的心意绘成。”
我和婉清的卧室里,鹅黄色的壁灯将丝绒窗帘染成蜜糖色。雕花大床上铺着苏绣牡丹纹样的缎面被,针脚细密处藏着金线勾勒的花蕊,在暖光下若隐若现。床头柜上摆着竹吟居同款的青瓷台灯,灯罩边缘还留着细微的冰裂纹。
“这被子可费了好些周折。”杜蒙夫人轻轻展开被角,指尖拂过牡丹花瓣的纹路,“上个月十三区的中法商会办年货展,我在一家老裁缝的摊位上瞧见它。那老师傅祖籍苏州,说这是他去年回国时,特意从镇湖绣娘手里收的压箱底货。”她笑着指向窗台上的檀木盒,“连熏香都是他送的,说是用太湖畔的桂花和茉莉窨制的,想着你们闻着能睡得踏实。”
指尖触到柔软的绸缎,熟悉的清甜气息漫入鼻腔。窗外飘着细雪,而被面上的金线牡丹,正静静绽放着跨越千里的暖意。
最后推开的雕花木门后,暖意裹着松木香汹涌而出。壁炉里噼啪作响的火焰跃动着橘色光晕,将胡桃木床铺上蓝白条纹的粗布床罩染成流动的银河。枕边那本烫金封面的《巴黎写生手册》微微翻开,露出夹在其中的蒙马特高地速写,铅笔线条似乎还带着未干的痕迹。
海天的脚步突然顿住,目光落在壁炉旁的原木吉他斜倚在皮质琴架上。深棕色的琴身泛着温润的包浆,金属旋钮在火光中折射出细碎的光斑。亚瑟几乎是扑过去抱起吉他,琴弦震颤着发出清越的共鸣:“马丁D-28,1962年产的老古董!我跑遍了巴黎所有二手乐器行才淘到的,惊喜不惊喜?”
当吉他沉甸甸的重量落在掌心,海天的指尖触到琴颈上凹陷的岁月纹路,那里似乎还留着无数琴师按弦的温度。他喉结剧烈滚动,眼眶瞬间泛起红雾,连睫毛都在微微发颤。随意拨弄琴弦的刹那,《茉莉花》的旋律如清泉般流淌而出,某个音符突然走调,他慌忙用指腹按住琴弦,却发现泪水已经滴落在琴身,晕开深色的痕迹。
“哇!”亚瑟后仰着身子靠在壁炉边,眼神亮晶晶地盯着海天,脸上浮起沉醉的笑意,仿佛已经看到了某个浪漫的画面,“太美了!海天,你这要是往校园里的梧桐树下一坐,或者塞纳河边的长椅上这么一靠,随手弹上两曲……”说到这儿,他闭上眼睛,双臂舒展着比划出一个大圈,声音拖得悠长,“女孩子们不得成群结队——”
“打住!打住!”卢卡斯余光瞥见婉清攥着衣角的手指微微发白,立刻瞪了亚瑟一眼,随后转向我,脸上的严肃瞬间化作温和:“苏教授,为布置这个家,我们筹备了大半年。巴黎与毕竟不是北京,有些物件购置不易,我们跑遍十三区的华人商铺才置办齐全。”他抬手轻抚壁炉上的雕花,目光扫过房间每一处细节,“希望你们踏入家门,便能感受到家的温暖。若还有需要添置的物品,或是深夜想饮家乡茶,尽管开口。我们两家仅隔一条小径,往来十分便捷。”
我眼眶发热,喉头似被温热的潮水漫过,望向卢卡斯的目光满是动容:“卢卡斯先生,这份情谊重若千钧。推开家门的每一步,都似踏在你们诚挚心意铺就的长路上。从古籍旁的狼毫笔,到冰箱角落的腊八蒜,细微之处皆是思量,方寸之间尽藏深情。”我深吸一口气,声音微微发颤,“作为教育工作者,我常与学生探讨文化的温度,今日方知,最动人的文化交融,恰藏在这般跨越国界、超越语言的真心相待里。往后巴黎的寒夜,我们心中自有团永不熄灭的炉火,那是杜蒙家给予的温暖。”
婉清眼眶泛红,指尖轻轻抚过餐桌上青花瓷碗与法式银餐具交错的纹路,喉咙发紧得几乎说不出话。深吸一口气,她抬头望向卢卡斯,睫毛还沾着细碎水光:“Mon Dieu(我的天)!卢卡斯先生,这哪是布置房间,分明是把塞纳河的浪漫和竹吟居的烟火,都揉进了每个角落!”她望向墙角那部泛着金属冷光的旋转拨号电话机,声音微微发颤,“您看这能直连北京的电话,旁边还摆着中式雕花台灯,就像一场意料之外的法式邂逅——这种混搭的诗意,比我在课堂上讲的任何文学桥段都动人!”
她转身看向走廊里目那方波斯地毯与中式宫灯的奇妙组合上,眼角泛起笑意:“记得福楼拜说‘艺术广大之极,足以占据一个人’,可我觉得,今晚这屋子的温度,才真正占据了我的心。往后在巴黎的每个清晨,用中式茶点配法棍,用法语聊着胡同旧事,这日子啊,怕是要把乡愁都酿成甜的了!”
海天握着吉他的手指微微发颤,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低头凝视着琴弦上晕开的泪痕,又抬眼望向走廊里交织的中西景致,唇角扬起一抹既酸涩又温暖的笑:“以前总在书里读到‘他乡遇故知’,却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在巴黎的风雪里遇见‘第二个家’。”他轻轻拨弄琴弦,几个清亮的音符流淌而出,与宫灯在地毯上投下的光影一同跃动,“这把1962年的吉他,到如今快三十年了,音色里藏着岁月的故事 ,就像这条走廊,西式地毯承接过无数双巴黎的脚步,中式宫灯却依然守着故土的月光。”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少年般的热忱,“往后我要用画笔记录下这里的每一寸光影,用琴声奏出这些跨越国界的温柔,让巴黎的风,也能听见竹吟居的故事。”
亚瑟张着嘴巴,一脸呆滞地听完众人的话,忽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跳起来,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用带着京腔的汉语咋呼:“我的老天爷!你们这一家子说起话来跟唱诗剧似的!我这脑袋瓜子都要被你们的好词儿撑爆了!这要是一年多前我听着这些话,保准两眼一抹黑!现在我妈要是在这里,也怕是得迷糊成巴黎铁塔的倒影!”他突然眼睛一亮,猛地转身拽住父亲的胳膊,“爸!我妈这时候晚饭该做好了吧?可别让苏老师一家饿着肚子抒情,还是赶紧请人家吃饭吧!”
我愣在原地,下意识与婉清对视一眼,眼中满是诧异:“原来你们还特意准备了晚饭?”话音刚落,胃里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蠕动,像是被亚瑟话语里的热乎劲儿唤醒了食欲。我望着卢卡斯真诚的目光,不自觉地笑了:“这已经够麻烦你们一家的了,怎好意思再叨扰一顿晚饭?”嘴上虽推辞着,语气却不自觉地软下来,目光望向不远处那栋亮着暖黄色灯光的屋子,仿佛已经闻到混合着黄油与香料的气息,与记忆里竹吟居的烟火气奇妙交融,令人既感动又期待。
老杜蒙突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苏教授!瞧瞧你们这推辞的架势,跟我年轻时候在北京胡同里抢着付酒钱似的!”他伸出粗粝的手掌比画着,眉飞色舞道,“算算时辰,你们今天天不亮就起床了吧?这一路从北京到巴黎,舟车劳顿快二十个小时,搁现在怕是北京时间半夜一点了!”见我神色微动,眉头不自觉地拧起,老杜蒙突然重重一拍我的肩膀,笑出满脸的褶皱:“哎哟!我懂你这眼神了!是不是想起亚瑟说的那些半生不熟的牛排?放心!今晚餐桌上肯定没有这些东西,我们也没做满桌子的菜,都是简单实惠的中式食物!至于正不正宗——”他大手一挥,指了指隔壁亮着暖黄色灯光的屋子,“待会儿就等你们这些行家来掌掌眼!”
老杜蒙这番话,像把钥匙“咔嗒”一声打开了我们的馋虫。我和婉清、海天交换了个眼神,婉清眼里亮晶晶的,海天也抿着嘴笑,三人默契地微微颔首。我转头望向卢卡斯,语气里带着释然的笑意:“卢卡斯先生,杜蒙老先生这番话说到我们心坎里了。既然如此,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话音刚落,肚子适时地发出一声轻响,惹得众人又笑作一团,寒意仿佛都被这热络的气氛驱散了。
在卢卡斯的带领下,我们穿过铺着鹅卵石的小径,不到十米便来到另一座赭红色砖墙的寓所。铁艺雕花大门半掩着,暖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流淌出来。卢卡斯夫人早踮着脚候在门口,她裹着印满鸢尾花的围裙,矮矮的身形在光影里像颗圆滚滚的栗子。见到我们走近,她突然举起戴着隔热手套的手挥舞,咧开的嘴角几乎要碰到耳际:“快、快进来!热乎菜要变‘冷、冷艺术’啦!”
她发音时舌尖总在齿间打转,像初学汉语的孩童般笨拙,却在说到“冷艺术”时狡黠地眨眨眼,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不等我们寒暄,她已经拽着婉清的手腕往屋里带,围裙口袋里还露出半截中国结流苏,随着她蹦跳的步伐轻轻摇晃:“亚瑟天天念叨你们。我偷偷学做了神秘大餐!不过——”她突然刹住脚步,转身时围裙上的法棍图案跟着晃悠,“我放调料时像毕加索画画,只盼着惊喜,不要变成惊吓才好!”
她连拉带拽把我们领进餐厅,暖橘色吊灯下,原木餐桌上的白瓷大碗格外醒目。刚一瞥见碗里堆成小山的筋道面条,浇着油亮红褐、裹着肥瘦相间肉丁的炸酱,我们三人齐刷刷瞪大了眼睛——翡翠般的黄瓜丝、嫩黄的豆芽、雪白的白菜帮整整齐齐码在盘边,青瓷碟里的腊八蒜泛着幽幽的碧色,就连一旁搭着的骨瓷汤碗,都盛着撒满葱花的虾皮紫菜汤,热气裹着熟悉的香味直往鼻腔里钻。
婉清猛地捂住嘴,眼眶瞬间涨满泪水,连睫毛都在微微颤抖。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手指悬在碗面上方迟迟不敢落下,声音哽咽得断断续续:“这、这也太地道了……面条根根利落不坨,炸酱熬得油亮喷香,连配菜都这么讲究……”说着说着,她突然破涕为笑,转头望向卢卡斯夫人时,眼神里满是惊叹,“您该不会偷偷去北京胡同里拜师学艺了吧?”
我深吸一口气,鼻腔里全是故土的味道,胸腔像是被暖流填满。海天默默拿起筷子,喉结滚动了两下,声音有些发闷:“在巴黎看见这碗炸酱面,比我画出最满意的画还高兴。”他挑起一筷子面条,酱汁裹着配菜在灯下泛着诱人的光,“就着这碗面,乡愁都能压下去大半。”
亚瑟笑得直拍大腿,眼角都挤出了泪花:“我妈为了这碗炸酱面,折腾大半年,总算把炸酱、配菜和紫菜汤琢磨透了!”他伸手戳了戳碗里根根劲道的面条,挤眉弄眼道,“唯独这抻面,她试了二十几次,不是断成疙瘩就是黏成面团!最后没办法,昨天专门坐一个小时地铁,跑到十三区那家老北京面馆‘拜师’,好说歹说才让人家帮忙做了两斤手擀面!”说罢,他举起筷子在半空画了个圈,“不过您几位瞧瞧,这炸酱的色泽、配菜的讲究,是不是有咱竹吟居里的味儿?”
卢卡斯微笑着,目光温柔地看向妻子,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郑重说道:“亚瑟常提起,在竹吟居时,你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饺子的温馨场景。为此,我们早早备好了擀面杖与面粉,全家人都摩拳擦掌,准备以最拿手的包饺子手艺迎接你们——无论是捏褶、造型,我们都颇有心得。”他侧头朝老杜蒙投去敬意的目光,老绅士正端着汤碗,神态悠然,“然而家父却援引中国传统习俗‘送行饺子迎风面’,坚持认为接风洗尘当以面条为宜。于是,内人便不辞辛劳,向十三区的华人朋友们悉心请教,从香料辨识到炸酱火候,一步步从头学起。”他低头看向妻子泛红的脸颊,眼底满是温柔,“不过今日看到诸位的惊喜与感动,这大半年的功夫,倒是没白费。”
一旁的婉清压根儿顾不上平日里的优雅,卢卡斯夫人话音未落,她便疾步上前,稳稳落座。双手捧起大碗,先盛了满满当当一碗面条,动作行云流水,随后小心翼翼地舀起炸酱,均匀浇在面上,码放配菜时也透着股利落劲儿。刚拌好,她就迫不及待夹起一筷子,吹了两下便送入口中。海天则稳稳地站在一旁,先接过我的碗,动作娴熟地盛上冒着热气的面条,舀了两大勺色泽红亮的炸酱,仔细码好黄瓜丝、豆芽等配菜,又贴心地添上一小碗紫菜虾皮汤,才给自己盛了一碗。他刚落座,就听见婉清扯着嗓子喊起来:“嚯!这炸酱熬得倍儿地道!肉丁儿肥瘦相间,酱香勾着甜口儿,配菜鲜灵得能掐出水儿!”她顾不上擦嘴角的酱汁,又狠狠扒拉一大口,“这面条筋道得嘞,在巴黎能吃上这口儿,舒坦得我骨头缝儿都冒热气儿!”
海天还没来得及尝上一口,就被母亲这副狼吞虎咽的模样逗得“扑哧”笑出声来。他放下筷子,眉眼弯弯地打趣道:“妈,自打咱们上了法航,我听您讲话,就跟在讲台下听老师讲课似的。谢天谢地,如今一碗炸酱面,又把竹吟居里充满烟火气的您给勾回来了!”
海天这话一出,满桌人顿时笑作一团。老杜蒙笑得直拍大腿,卢卡斯夫人用围裙捂着嘴,眉眼弯成月牙。亚瑟笑得前仰后合,指着婉清直喘粗气:“可不是嘛!在机场刚见师母时,我还以为认错人了!现在好了,这才是记忆里竹吟居那位风风火火、说话带响儿的师母!”
婉清脸颊“腾”地一下红到耳根,筷子悬在半空都忘了动,伸手佯作要打海天:“你个臭小子,专挑你妈糗事说!”可话还没说完,她的鼻尖就又被碗里飘来的酱香勾了去,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两下。嘴上还在嘟囔“没个正形”,手里的筷子却早已不听使唤,又夹起一大筷子裹满酱汁的面条,急急送进嘴里,腮帮子鼓得像偷吃粮食的小仓鼠,含混不清地反驳:“我、我这不是……好容易吃到家乡味儿……”这话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她干脆把脸埋进碗里,闷头大口吃起来,只露出泛红的耳尖,在暖黄的灯光下轻轻发烫。
老杜蒙轻轻放下汤碗,指尖摩挲着碗沿的暗纹,含着笑意点点头:“这下可就都对上号了。眼前的林女士,和我记忆里她的母亲,燕京大学那位林夫人简直一模一样——只要聊起法语、西班牙语,整个人就像被点亮的烛火,浑身透着知性优雅;可一沾着家乡的烟火气,又变回了胡同里爽朗的北京姑娘。我的好多京片子,都是从她那儿学来的。”他目光转向苏教授,神色带着几分追忆,“但苏教授的父亲苏老教授却不同,他永远是那幅咬文嚼字、儒雅深沉的模样,连北京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带着股子书卷气。”
他忽然压低声音,像要揭开某个秘密:“不过有一回,我可瞧见了苏老教授最接地气的一面。那天我路过竹吟居,冷不丁听见门口传来一声狗叫——好家伙,不知从哪儿跑来的一只毛色黢黑的大狼狗,正竖着鬃毛冲着两个三四岁的小娃娃狂吠,獠牙间泛着白沫。当时三四岁的小婉清吓得小脸煞白,水汪汪的眼睛里蓄满眼泪,哆哆嗦嗦躲在小苏教授怀里,攥着他衣襟的手指都发白了。再看小苏教授,那时也只是和三四岁的小娃娃,明明也吓得嘴唇发颤,小腿抖得像筛糠,却拼死拼活地把小婉清护在身前,胸脯挺得笔直,活像只炸毛的小公鸡,半步都不肯退。”老杜蒙说到这儿,端起酒杯轻抿一口,“我正要冲过去帮忙,苏老教授和夫人已经冲了出来,抄起门后的竹竿,几下就把狗赶跑了。等两个孩子抽抽搭搭进了院子,小苏教授还紧紧搂着小婉清,用奶声奶气却无比坚定的声音说:‘别怕,我会一直保护你的。’”
他转头望向我和婉清,眼中满是感慨:“那时,我清楚地记得,苏老教授望着孩子们的背影,突然长叹一声,转头笑着对夫人说:‘咱家这傻小子啊,要是以后真娶了婉清,肯定会一辈子死心塌地对人家好的。’”老杜蒙的笑声里带着岁月的温度,“没想到啊,当年那个拼命把婉清护在怀里的小男孩,不仅真的娶了怀中的小女孩,还成了独当一面的大学者。如今这对璧人就坐在我眼前,这份跨越几十年的缘分,原来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种下了。”
老杜蒙的话音消散在壁炉噼啪作响的火星里,餐桌上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杜蒙夫人用布满老年斑的手擦了擦眼角,又习惯性地握住丈夫的手,浑浊的眼中有着同样的感慨;卢卡斯先生挺直的脊背突然松懈下来,喉结轻轻滚动几下,镜片后的目光在我和婉清之间游移,最后定格在父亲布满皱纹的侧脸上,抬手推了推滑落的眼镜,动作比往常慢了半拍;卢卡斯夫人拿着叉子的手悬在半空,亚麻围裙随着略显急促的呼吸轻轻起伏,指尖无意识地揪着布料,绞出深深的褶皱;亚瑟更是直接愣住,筷子“当啷”一声滑落在瓷盘上,碧色的眼睛瞪得滚圆,像是被塞纳河畔突然绽放的烟火晃了神,随后缓缓托住下巴,睫毛在暖光中投下细密的阴影,整个人陷入怔忡。海天喉结动了动,温热的目光扫过我与婉清不自觉握在一起的手,突然低头用袖口快速蹭了蹭泛红的鼻尖。
我和婉清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无限的震撼与感慨。记忆的闸门在老杜蒙的讲述中被缓缓推开,那段尘封的童年往事,早已在时光的冲刷下成了模糊不清的虚影。若不是他提起,那些片段恐怕会永远沉睡在记忆的深海。此刻即便努力回想,也只抓得住零星碎片,像被风吹散的柳絮般难以捉摸。真没想到,父亲竟在半世纪前的那个瞬间,就预见了我和婉清的未来。我再次转头看向婉清,暖黄的灯光为她镀上一层柔光,她的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在烛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嘴角还沾着炸酱面的酱汁,在光晕里泛着琥珀色。恍惚间,她又变回了当年那个躲在我身后的小女孩,贪吃又任性,却也坚韧果敢。遇到困难时,她总习惯性地躲进我的怀里寻求庇护,可真要面对风雨,又能毫不犹豫地与我并肩而立。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轻轻擦去她嘴角的酱汁,带着半个世纪早已刻进骨子里的嗔怪与宠溺,轻声说道:“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贪吃,也不怕别人笑话。”
婉清反手握住我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直抵心间。她破涕为笑,眉眼弯弯的模样,与记忆中那个在狼狗面前瑟瑟发抖却依然倔强的小姑娘,在摇曳的烛光里渐渐重叠,凝成一幅永不褪色的画卷。
“天哪!”亚瑟直勾勾地盯着我和婉清交握的手,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下,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惊叹,声音里裹着浓浓的震撼,像是被巴黎圣母院的钟声狠狠撞了一下心口。
他猛地转头看向海天,碧色的眼睛亮得惊人,连眼尾都泛着激动的红:“海天,你以前跟我讲的心灵相通、灵魂契合的爱情,就是这样的吧?”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布上抓出褶皱,“你的两对父母,都是这样吗?”
海天垂眸望着碗里渐渐凉透的炸酱面,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温柔的阴影。再次抬头时,他的目光坚定如塞纳河的磐石,轻轻却又无比郑重地点头:“亚瑟,我对你说过,真正的恩爱,是把对方的灵魂都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望向壁炉里跳跃的火苗,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你见过两块融化在一起的琥珀,还能重新分开吗?”
亚瑟的喉结剧烈滚动着,目光像游走的火苗,依次掠过卢卡斯夫妇交握的手背、老杜蒙夫妇相贴的肩膀,终于定格在我与婉清紧扣的指间。他忽然重重地捶了下自己额头,苦笑着摇头:“原来我的父母、爷爷奶奶,也是这般将灵魂熬成同一种温度。我怎么就忘了呢?”
“和这样的感情相比,”他的声音突然沙哑,“我之前那场被欲望烧昏头的‘爱情’,不过是蒙马特高地的霓虹灯——乍看绚烂,实则空洞得能漏风!我居然为了那点转瞬即逝的炽热,差点把命都搭进去……”他自嘲地笑出声,却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糊涂蛋!”
壁炉的火光映在他重新亮起的碧色瞳孔里,亚瑟突然挺直脊背,仿佛被某种力量击中。他的手指抚过桌布上的褶皱,语气带着顿悟后的郑重:“真正的爱情应该是每天清晨雷打不动端来的热咖啡,是两鬓斑白时仍为你擦拭嘴角酱汁的手。”他望向我和婉清,目光从最初的震撼,渐渐沉淀为向往,“往后余生,我要找的,是能在岁月里与我熬成同一种味道的人——不是用欲望编织陷阱的玫瑰,而是愿意和我一起,把平凡日子过成诗的姑娘。”
满桌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卢卡斯夫人悄悄用围裙角按了按眼角,老杜蒙轻轻拍了拍老伴的肩膀。海天唇角扬起欣慰的笑容,目光明亮而温暖,像是春日里洒满竹吟居的阳光,静静凝视着亚瑟,眼中满是认可与欢喜。我看着亚瑟,他泛红的眼眶里还闪着水光,却已经挺直了脊背,像棵重新汲取到阳光的树苗。欣慰与感慨在胸腔里翻涌,我轻声开口:“亚瑟啊,我们在竹吟居里给你上的那一课,今天终于从你家的餐桌上,完成了最后的结语。”
“不不不!”亚瑟脑袋摇得像高速旋转的摩天轮,栗色卷发都跟着飞扬起来,“这堂课还差最后两页!等我和海天都找到能把灵魂焐热的那个人,这故事才能画上圆满的句号!”他突然压低声音,朝海天挤眉弄眼,碧色眼眸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说不定用不了半年,海天就能在法兰西土地上,找到能与他灵魂契合的金发……”
“亚瑟!”卢卡斯一把按住儿子的肩膀,掌心的力道带着父亲特有的威严。不等亚瑟反应,卢卡斯已抄起桌上的汤碗,琥珀色的汤汁在碗中轻轻晃荡,折射出暖黄的光晕。他挺直脊背,目光扫过满桌人泛红的眼眶,声音洪亮得如同敲响巴黎圣母院的晨钟:“今天这里没有陈年佳酿,也没有龙井香茗,但这碗热气腾腾的汤,足以盛满我们的心意!来,让我们以汤代酒——”他高举汤碗,碗沿凝起的热气氤氲成雾,“为灵魂相依的深情,为跨越半世纪的缘分,更为苏教授一家在巴黎崭新的旅程,干杯!”
众人纷纷端起汤碗,虾皮紫菜汤在暖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细碎的海米与紫菜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随着“干杯”声落,所有人仰头饮下这饱含心意的热汤,紫菜的鲜、虾皮的香在唇齿间散开,温热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在胃里化作融融暖意,驱散了巴黎冬夜的最后一丝寒意。
当最后一勺虾皮紫菜汤落肚,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已停了。月光穿过雕花窗棂,在餐桌上洒下银白的碎影,与炸酱面的油光、紫菜汤的涟漪交织成一幅朦胧的画。杜蒙一家执意要送我们回屋,老杜蒙的笑声和亚瑟的插科打诨,一路驱散着冬夜的寒气。
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整座房子仿佛苏醒过来。壁炉里新添的木柴噼啪作响,将暖光铺满每一寸角落。近二十二个小时的奔波,让我们一家三口的脚步都变得虚浮,婉清倚在我肩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海天却仍仔细检查着门窗,确认每一处都妥帖。
躺在床上,缎面被轻柔地裹住身体,那熟悉的触感像极了竹吟居的旧时光。可当我望向天花板上繁复的石膏雕花,听着窗外偶尔飘进来的法语对话片段,才惊觉已置身万里之外。身旁的婉清辗转反侧,黑暗中,我们的手指不自觉地相扣,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些熟悉的东西。不知过了多久,隔壁房间传来若有若无的吉他声。海天又在弹奏《茉莉花》,弦音像一尾灵动的鱼,游过寂静的走廊,钻进我们的房间。音符与壁炉的暖意缠绵,和着窗外巴黎的雪色,在夜色中织成一张温柔的网。睡意朦胧间,我看见竹吟居的月光顺着琴弦流淌,与塞纳河畔的星光悄然交融,化作最动人的和弦,轻轻叩击着心房。这座陌生的房子,也在这熟悉的旋律里,渐渐有了家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