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老爷是国际司司长!你是哪里来的……你……”
三太太扑在摔得鼻青脸肿、动弹不能的老爷身前,又怕又气。她望着来人渐渐走近,才终于确信方才不是她妄听,这的的确确是个女人,可又实在不同。一袭深色西服,套在高挑的身架上,头发剪得比新式男子的还短些,光洁的额头下是比发色还黑的眼睛。随着她动作,便只有袖间露出一截亮眼的白,不经意间擦过了襟前的胸章。
“督、督政署……”
三太太喃喃念了出来。她识字不多,可近来这三个字可算是风头正盛,倒叫她不经意记住了样子。紧接着,她感到手腕一紧。原来老爷已经恢复了意识,正顶着满脑门的鲜血,借力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督政署,”他盯着对面的人,咬牙切齿地开口道:“……你敢不分青红皂白就闯我顾家拿人!还敢……如此猖狂无忌!真当我姓顾的好脾气不成?!”
“哦,原来是国际司,”对方随意点了点头,无不嚣张地说,“虽说我今日拿的是他警政司钱复宽。不过你姓顾的既然能跟他把酒言欢,倒也不必心急。”
“你!你猖狂至极!妫越州,你分明就是为了那女校学生一事公报私仇,简直无法无天!”
他对面,妫越州见自己的名字被叫破,挑了下眉,并不算意外。毕竟这段时间以来,督政署的动作不可谓不大,她这样的“头目”也不可能不惹眼。妫越州嗤笑一声,随意向这顾府里扫视一眼,却蓦然顿住。
她这个停顿不过在眨眼之间,几乎未被人发觉。那边撑着三太太手站立的顾司长见她不语,还道是被他说中了,遂冷笑着继续开口道:
“那群学生明目张胆支持‘共和’,竟然吵着要赶女王退位!你督政署原本是皇室所设,竟然赶吃里扒外和共和势力搅和在一起,哼!我……唔!”
只听得“嘭”的一声,他话未说完,竟是又给对方一脚踢飞了去,直接砸到了院里的假山上。
三太太只觉得一阵冷风刮过,已然骇得面无血色。她僵硬地转过头去,只看见平时威风凛凛的老爷陷在一片废墟里,那黑衣女人早已冲了过去,一拳接着一拳,不要钱似的便向人脸上砸去,一时间闷响不断,血沫横飞,瞧这架势,她竟像要将人活生生打死!
三太太吓得腿软,被身后的丫鬟紧紧搀住了。她张了下嘴,却听到了另一道声音。
“——你为什么打人?”
这话说得艰涩,一字一句地摔在地上,竟也能听见个响儿。说话的人是僵尸一样的大太太,原本在这里不言不语也并无存在感,如今倒支着身不过三两沉的骨头,竟摇摇晃晃地向那打架的地方走了过去。
原本缩在角落的李婶暗道不好,生怕她这身子还不够人一拳打的,咬咬牙就要上前拉住她,心想:对方离得远,大太太这声儿人不准听见,还是快把她拉回来得好!
哪知大太太这话音刚落,那厢“砰砰”砸肉的声音竟也霎时停了。那煞神似的短发女人甩了下手,侧眸向这边望了一眼,语气不善地说道:“我打人,跟你有什么相干?”
大太太脚步停下,也同样盯着她,开口道:“他是我丈夫。”
“哈,”那短发女人原本已经丢下人起身,闻言却又故意将脚踩在顾老爷的一根腿上,发出“嘎嘣”一声响,她讥笑着反问道,“你丈夫,跟我有什么相干?”
大太太迎着院里微凉的风,终于走得近了,还要缓缓喘着气。
“不相干,”她眨了下眼睛,慢慢地说道,“你死都死了,为什么还回来?”
妫越州微怔,下意识蹙眉望着对方的眼睛,又听见她继续自顾自地低声说:“你没死,怎么会回来?”
妫越州将脚边的人踢远,离得近了,才发觉对方实在瘦得过分。她皱着眉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我没死,秦襄仪,”她说,“我回来了。”
大太太闻言一愣,骤然听见自己的名字实在是件很陌生的事情,那仿佛是在许多年前,又应该是在许多年后——就像重新见到面前的这个人一样——总归不会是在现在。可偏偏竟然是现在。
她神情恍惚,伸出手,似乎是要触碰那已经走近的人的面颊,却只是轻轻一点,为她擦去了那零星溅上的血迹。紧接着,她的手便被握住,缓缓不断的热量从肌肤相贴的地方传来。
秦襄仪剧烈地抖了一下,那感觉似乎是个溺水濒死的人猛然瞧见了浮木。她瞪着眼睛,浑浑噩噩的视野中似乎终于被擦去了一角,她才能看清了眼前。与此同时,一些早已褪色的画面竟也在脑海中重新热烈起来。
“……我是秦襄仪,今年四岁。”
在大人们的寒暄间,她被妈妈推出来做自我介绍,还很是害羞,抱着妈妈的腿不肯松开。
“我是妫越州。”
另一个小女孩却比她镇定多了,说话时不紧不慢的,沉着的神情像个小大人。妈妈低下头逗了她几句,喜欢得很,抓了几把糖塞过去,又将秦襄仪轻轻推近,打发着两个小孩向外走。
“去跟姐姐玩。”
秦襄仪捏着衣角,望了对方一眼,还是很害羞,不过对方却已经将糖递了过来。秦襄仪没忍住一笑,捉了一个在手里,又重复着自我介绍:
“我是秦襄仪,今年四岁。”
“秦襄仪,”对方点点头,“我是妫越州。”
秦襄仪低低念了念这个名字,却没有等到应该格式整齐的下一句,抬眼一看,对方却已经剥开糖吃了起来。她没忍住追问道:“你几岁?”
她伸出四根手指,认真地再次向她介绍:“我今年,已经四岁了。”
妫越州咬着糖,看了看她的手指,又望着她的神情,倒一时有些沉默。
“四百岁,”她咽下糖,同样比出个“四”来,“我已经四百岁了。”
四岁的秦襄仪发出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不过这个谎言没能持续太久,秦襄仪再长大一些就明白了过来,她有些生气,可又没那么生气。毕竟妫越州确实比她懂得许多,在她四岁的时候,她确实像一个已经四百岁的小妖怪。不过火还是要发的。
“你为什么骗我?你明明就跟我一样大!你这个骗子,我还给你准备了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