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候鸟用胳膊肘支撑着身体,吐出一口褐红色的血。
怪物的手臂比起大山,还要粗一倍,筋肉突出隆起,像一块块坚固的石头。
畸变后的恶种不再保留人的记忆。盛襄扶起候鸟,说:“大山开始攻击你……他大概也快了。”
“我知道。”候鸟胡乱抹了把嘴角。
盛襄意识到,被病毒折磨了半个世纪的人类,都比他一个普通读者更了解恶种。他的十指紧了紧,忍不住问:“那为什么?”
“肖恩老弟,我告诉你为什么。我这辈子有交集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生我的、养我的、并肩作战的战友、暗恋的姑娘、抢我爱人的混球情敌、那个收了钱不给睡的妓|女、那个晚上十二点敲钟祷告的房东老头……”候鸟一直望着被铁链拴着的怪物。
盛襄揽住候鸟的肩膀,这样的遭遇让人羞于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盛襄想要表达他在听、他在乎。
“进工厂的头几年,我和你差不多,想哪怕交几个朋友也好。后来...有的是因为失丧环,有的则是因为恶劣的高原气候加重了疾病,总之死了一茬又一茬。到最后就剩下大山,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证明我活过的人。我和他的命,大概是比我们遇到的其他人都要硬得多。”候鸟灰绿色的眼睛里,并没有太多与内容相配的悲伤情绪。
“有一天,也和今天一样刮着暴风雪,我们在窗边发现了一只红色的甲虫……老拜伯说那是红扁甲,一种少数能适应雪地气候的昆虫。那虫子全身都红,像一颗红宝石……我伸手去捉,它却抖动翅膀从窗户缝里钻出去,冲进风雪里。那么大的雪,一只小甲虫肯定死没了。可大山当时竟然说他羡慕那只甲虫,那么有勇气,生命力那么顽强,竟然还宁死不从要自由……”
拉菲向大山那边看了一眼,叹口气,无言。
候鸟眼中的希望的光陡然亮起,“肖恩,你能懂,对不对?活着才会等来奇迹,生命的形式变化,但谁知道本质是怎么样的,没有永远的混乱……只要活得够久,说不定哪一天,恶种还能重新变回人类呢?”
盛襄搭在候鸟肩头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希望重要吗?未来会像书里那样吗、这些都重要吗?只要还心存希望,才会感到绝望。
他久久没能答话,直到拉菲一语惊醒:“畸变的速度……好像变快了!”
除了极地,雪原本应是星球上病毒发作率最低、畸变速度最慢的地方。恶意病毒不适寒冷,这本是妇孺皆知的事实。
可是现在,大山却在短短两天内,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如果只是身体层面的畸变,或许还能强行说这只是中期。可大山不仅畸变的程度相当夸张,而且就在刚才几句话的时间里,他就连候鸟都认不出了。那猩红的虫翅激烈地震颤着,铁链的扣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变形。
“不可能……”候鸟疾呼,“老子见过很多畸变案例,畸变的过程从没有小于三天的!况且、况且还是在雪原!”
拉菲:“病毒本身也一直在变异。二十多年了,谁知道会不会进化出一种适宜寒冷环境的毒|株。”
有大山一例,犹如冰山,藏在水面下尚未被看到的一定更多!
盛襄问:“候鸟,失丧环的事和你有关吗?”
“我要有那本事,早十年就废了失丧环!”
怪物好像突然变得狂躁起来。根据之前大山稳定的状态,候鸟以为凭他一人就能把大山送走,没料到,现在的局面三人都不敢贸然靠近。
僵持之际,拉菲索性拽着盛襄往门外跑:“这事本来就和我们没关系!”
盛襄被他拖了一段,电站里突然响起警报广播——
电站已被军方包围。
候鸟:“操!监控我做了手脚的,他们怎么会这么快发现!?”
片刻后,大门被打开,天光倾泻而入。
“来不及了……”候鸟当机立断,扭头跳入地窖。
“候鸟!”盛襄吼,“那儿躲不了!”
谁知候鸟根本没准备躲。他跳下去解开了拴住大山的铁链。
轰——怪物在有限的空间里展开鞘翅,无头苍蝇似的乱撞一通,几十座蓄电池如同多米勒骨牌,接连倒下。
最后,他穿过所有障碍物,飞出大门,向着光去了。
密集的子弹紧随其后,在强劲的北风中,子弹偏离了飞行轨迹。有的成功击中目标,也被红鞘翅逐一挡下。新生的恶种急需能量的补给,他俯冲进人群,用那双魁梧异常的手臂将士兵绞杀,而后生啖血肉。
来人由年轻一辈的狱警和驻军构成,罕有与恶种战斗的经验,显然低估了在真实战斗中的心理冲击——
盛襄跑到门口,只见穆野屹立在雪地里,临危不乱,指挥士兵齐力拉住怪物腰间那半截铁链,另一面则有一支小队用军用麻绳套住了怪物的脖子。
“肖恩,做得不错。”穆野也望向他。
看到士兵们全副武装,盛襄一下子明白了:典狱长早已认定大山在畸变后被人救走,故意释放404寝的人,跟踪疑犯的行踪。
——身后传来候鸟的骂声。
“肖恩!艹你爹的!”
穆野没有使用他腰间那把惯用的枪,而是举起冲锋枪,瞄准了暂时被几条绳索牵制住的怪物——
“住手!!”候鸟架住盛襄,举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榔头,尖的那头抵住盛襄青白的脖颈。
他如同走投无路而拼死一搏的赌徒对典狱长叫道:“穆野——放了大山!这世上恶种数不胜数,不差他一个!”
“每一个恶种都该死。”穆野凝视着正在被怪物啃食的士兵,一枪射中士兵的头颅结束了痛苦,命令下属:“控制住恶种。我先解决暴|徒。”
盛襄没有挣扎,当他看到穆野竟然这样做,反而有些惊讶。
“大山!你快飞走!飞——”
候鸟不断地呼喊着“大山”的名字。怪物的动作竟真的停滞了,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唯有嘴巴一开一合,风太大,听不清在说什么。
但候鸟或许听到了,或是感受到了什么,忽而崩溃大哭。
那哭声像嗥叫,像嘶鸣,像大笑,就是不怎么像哭。
穆野趁机击中了候鸟的右肩,又一枪,射中小腿。
盛襄跟着跪在雪地里,撑住了候鸟嶙峋的背。
“肖恩……”候鸟半眯着眼睛,喃喃。
如果让他活着。
如果能像人一样活着……
下一次,不用去争抢,去撕咬,去抢夺作为人的一切。
他的真名早已在战场中风化,只留下“候鸟”,一生迁徙的流浪鸟。
被困的怪物像陀螺那样旋转,锋利的鞘翅顷刻间就割断了一端的麻绳。士兵们齐力向他射击,在一阵迅猛的攻势后,怪物扑在了雪地上。
“起来……”候鸟枯唇翕动,用半边还能动的身体在雪地上挪动。
起来,离开这个地方,见见外面的天光。
盛襄和拉菲都没有理由阻拦他,却更没有理由帮助他,他们站在灰色的阴影里,天地黑白。
候鸟则在靠近大山的途中,被流弹击中背部。
“襄,别过去,危险!”拉菲拉不住子弹一样冲过去的盛襄,只得一起去。
候鸟支着脖子,模模糊糊看到他们,竟露出久违的微笑:“死前能看到……咳咳……我有两个半朋友还活着,已经比我想得……好多了。”
盛襄闭上眼睛,凝噎。
候鸟无力地打趣:“拉菲,臭小子...你算半个……”
拉菲将手放在后候鸟的伤口上,手指就和血黏在一起。当一个人走向生命的最后,总会有遗憾,候鸟想不起什么具体的,或许是遗憾本身太大、太多。于是他只能想起最近的,想起没还上的钱,反倒是微不足道的事。
“对不起……”他没能再说下去,候鸟的翅膀折了,再也飞不去温暖的地方。就这样结束了。
北风哀嚎。
盛襄睁开眼,眼裂上像是结了一层霜,他看到候鸟身下红色的血变得越来越淡,生命为天地间增添的一抹色彩,都没能在暴风雪中多留下一丝痕迹,顷刻间就被雪覆盖。
轰隆——
中枪倒地的怪物猛然跃起,握住那一拳粗的铁链,甩鞭子那样,杀得士兵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