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天夜里荒原下起雪,他们方才望见曙光又再次迷失方向。
少年与巨犬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大雪在身边如云片般飞扬,丝毫没有停歇的征兆,这种鬼天气,只能忍受着饥饿入睡。
白雪的身体卷成一个甜甜圈,把盛襄裹在厚实的毛发中央,一如既往地相拥取暖。但是这一次盛襄的手臂渐渐脱力,体温迅速下降,头发和睫毛上都结起了冰霜……白雪发出“呜呜”声,用湿漉漉的鼻子拱拱他的侧脸,而盛襄眼帘半垂,温柔地注视它,身体一动不动。
他在心里说:等我死了,就把我吃掉吧。
巨犬伸长脖子对着夜空嚎叫,拖着长长的呜咽声和时断时续的抽泣,更像是诉说生存的艰辛,又有与北风相抗的顽固。这种哭嚎有着犬类古老基因伴随着的奥秘,能震动星星,一声声让荒原回归了没有文明的蛮荒时代。
与基因一样古老而又延续至今的是叫声中的情感,它是被剥离出的爱的继承体,本就不是自然的产物。它几乎毫不犹豫,再次用锋利的牙齿咬破了前爪,温热的血液顺着盛襄的齿缝流下。
半昏迷的少年饥渴地吮吸血液,呼吸渐渐稳定,失温症状消退了,他在巨犬身上翻了个身,发出了酣睡的小呼噜声。
翌日,盛襄照常醒来。一而再、再而三地死里逃生,让他不由开始相信自己是与众不同的那个:他的存在必然有意义,或许背负某种使命,或许注定就要来感受这个世界。
前爪上的伤口已然冻结,冰雪极好地掩盖了伤痕,白雪除了精神略显不济外,并没有其他异状。但盛襄注意到巨犬的萎靡,更加确定:无论如何,今天必须狩猎。
依稀的植被附近或许会寻到水源,他们又跋涉了几公里,终于在雪地上发现了动物的踪迹——野生的驯鹿群。盛襄将绳子拴在枯木上,在鹿群附近布置好陷阱,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白雪想扑进鹿群狩猎,盛襄制止它,只是因为害怕硕大的鹿角会捅伤体力不济的狗崽,这种父母般的担忧让他眼睁睁看着驯鹿吃完草一只只离开。
就在盛襄打起用野草充饥的主意时,一只落单驯鹿在追赶队伍途中落入陷阱。驯鹿被绳索缠住,强壮有力的四肢不停地朝天蹬。盛襄饿得两眼发光,拿着匕首冲上去,不敢看驯鹿的眼睛,在不久之前,他还是一个连只鸡都没亲手杀过的都市青年。
“对不起……”盛襄小声说,然后将匕首捅下去,驯鹿的生命力很顽强,他又捅了两刀,白雪一口咬断驯鹿的脖颈。还在跳动的肌肉激发了巨犬汹涌澎湃的兽|性,它把脸埋进鹿肉里,从鼻子到眼睛都溅上了鲜红的血。
盛襄瞪大眼睛,那刀刃般的獠牙属于真正的野兽,而他竟然将这样的野兽当成自己的宠物狗崽!在小妈妈的目光下,白雪似有所感,忽地顿住甩甩脑袋,矜持地舔起爪子上的血。
“白雪?”盛襄起初不理解,很快意识到这个聪明的家伙或许也有想要维护的形象,于是哄道:“快吃吧,我希望你吃饱饱。”
盛襄自己切了几片薄肉,用手掌护着打火机的火苗略略炙烤消毒,强行吞下嚼不动的半生肉。他的动手能力在这十几天来提升显著,已经能准确在心里画好构造,然后让白雪帮忙咬断枯枝,做好一架雪橇,将吃不完的驯鹿骨架拉走。
白雪拖着雪橇,把他叼进怀里,驮在背上。盛襄伏在松软的绒毛中,小声问:“你可以变回小狗狗吗?就是我最初遇到你的样子,小小的,可以藏在怀里。”
可惜正如情感滋生,野蛮生长,它的体型不能自控。
白雪那么大,如果他想在人类的领地生活,那势必无法像宠物那样饲养它。
物种之间的隔阂永远存在,正如他曾尝试过,也无法让异兽变成宠物。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了两天,在清晨的薄暮中,盛襄再一次看到那巨手雕塑。而且阴差阳错,距离比起上次见时更近。趁着雪停,加快速度向那个方向去。
半途白雪毫无征兆的调头后撤。
“我要回去人生活的地方了。”盛襄不争气得酸了鼻子,失魂落魄地挥手:“再见……”
白雪咬住他的手,轻轻的。
盛襄往前走了几十米白雪没跟上,他忍不住折返,一人一犬抱头抽泣。
片刻后,危险的气息包围了它们,盛襄也终于察觉到白雪没有跟来的原因。
光秃秃的雪原不知何时冒出了八只野狼,毛色有灰有白,都是未变异的普通野狼。
盛襄解开雪橇把没吃完的驯鹿骨架推出去。
“快逃。”他低声说。
狼群显然不满足于那一丁点鹿肉,它们默契地围上来,堵住逃跑的方向。
凛冬的荒原,野狼都仅仅是些骨头架子,外面罩着一张松弛的皮,眼里闪着饥饿的光芒。有组织的狩猎者们变得异常凶恶,难以制服,谁也抵挡不了它们。头狼准确识别出猎物中更难缠的那个展开进攻,刹那,三条饿狼一齐对白雪展开群攻。
巨犬的毛炸起来,这使得原本不比野狼大多少的躯体看起来膨胀了一倍。
一种极度疯狂的、也是最有生命力的状态只在极度危险时才会出现,会催生战争的狂热,它对敌人毫不留情,正在被汹涌澎湃的潮汐掌控着,每一块肌腱、关节都瞬间爆发出最佳状态,它回溯到时间的源头,放逐自己成为生存战争中的野兽。
它们无疑都是优秀的战士。只是长期辛劳造成的疲惫让肌肉群的每一次爆发都显出疲态,这时耐力就成了制胜的要门。狼群配合得相当默契,每当一匹狼被咬伤或是体力透支,另一匹就会立刻接上,野狼滚滚而来,白雪的皮毛逐渐被血染红,红与白的对比最是鲜明。撕咬的混战声中,那作为统帅的头狼看准时机,一个猛扑紧紧咬住白雪的后腿,“咯吱”一声把骨头咬断,狼群发现这个巨大的弱点,蜂拥而上!
“白雪!”
明明是野兽之间的死斗,盛襄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举着匕首加入混战。他冲进狼群,矫健而灵活的身体插空进入围剿的核心,爆发出惊人的弹跳力,将匕首扎入头狼的后颈!
头狼猛地甩头,他握紧匕首继续施力,随即重重被砸在地上踩了一脚,脑袋一晕,朦朦胧胧中被一把热气腾腾的狼血浇醒。
盛襄和狼倒在血泊中。
白雪从围剿中脱身,开始反击丧失统帅的群狼,盛襄与野狼截然不同的鲜血气息最大程度上刺激了巨犬敏感的嗅觉神经,它发了狂,将三条狼的咽喉接连咬断,其余狼群见状四散而去。
白雪舔去盛襄眼皮上的血,盛襄睁开眼,露出那一汪无暇的海蓝色,白雪又发出了绵绵的“Ma-ma”叫声,很像幼崽对妈妈的呜咽。盛襄搂住它的脖子,内心被一种难以言说的震撼包裹着。
他们胜利了,是强悍的原始兽性驱使着他们杀死强敌,这种感觉竟然还不错。
他们互相依偎着在大雪中前进。
“有探照灯……”盛襄激动地指向远方,指尖都在颤抖——是电站,一定有人在!
艰辛的雪域流浪终于迎来曙光。
盛襄祈祷那里有医生,兽医,再不济有医药箱也好……他让白雪先等着,自己一瘸一拐地走过去。
待他走近些,冷不丁传来枪声。
瞭望塔上的守卫看到一身血红的盛襄身后跟了这样一只猛兽,毫不犹豫向巨犬开了枪。
“不要!!!它不是野兽!!”盛襄大吼,但风声太大,声音传不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