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素是一根从天而降的绳子,将盛襄从虚无的深渊中拉起。
红色蔓藻上结着密密麻麻的晶莹水珠,像微型葡萄般一簇簇的,近看却又像皮肤被烫伤后初具雏形的血泡。人们一动不动地面朝天堂藻的根茎,即死尸所在之处。他们的眼珠开始褪色,目光中有种渗人的空洞。
盛襄见过不少恶种,其实每一个的气味都不尽相同,但闻得多了融会贯通,他开始能通过气味来分辨恶种和人类。
这种区别无法用语言归纳,有的恶种异香扑鼻,也有的人类天生散发臭味。甚至同一个人畸变前后信息素并不会有明显的变化——如果一定要形容这种区别,大概就是死水和流水。
恶种的气息是堵塞的,他们分泌的荷尔蒙不太受情绪和环境的影响,因而能维持在恒定的状态。而人的气息是流动的,荷尔蒙中天然含有丰富的信息,只不过那些信息超越了人类的嗅觉极限,因为闻不到而被视为无。比如嗅觉分辨率是人类一百万倍的狗,就能根据荷尔蒙中的信息闻得出人的身体状态和当下的心情。
自尸块中生长出来的天堂藻散发出恶种的气息。
7号被捞上来时已经死亡。恶意病毒不是丧尸病毒,并不存在尸化一说,死去的7号怎么可能作为恶种复活?
抵御气味在意识层面的入侵几乎占据了盛襄全部的精神,但他仍然闻到——虽然相对微弱、似有若无,但确实感到了奇迹的信息素犹如游荡在这里的幽灵,以某种特殊的状态与他同在。盛襄又清醒了一些,试图摇醒身边的人。
甲板上的六七十号人好似脚下生根,肌肉僵硬,当盛襄强行将一只手在海藻上掰开时,直接卸下了那个人一条胳膊。
“对不起!”盛襄嗫嚅着,将人拖到一旁放下。紧接着盛襄来到最早接触天堂藻的工头旁边,他的瞳孔褪色现象最为严重,双目呈黯淡的灰白色,肌肉也变得异常坚硬,盛襄连忙探他的鼻息,确是已经咽气。
盛襄取下墙上的消防斧斩断工头身上的海藻,谁知那具身体失去支撑后犹如一座雕塑,“哐啷”倒地。这一摔,外露的皮肤上多了许多冰裂瓷般的裂纹,而在裂开的皮肤下面,没有淌出一滴血!
呼吸有短暂的停滞,大脑跟着陷入空白,当盛襄再次注意到藻类表皮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红色水珠时,抑制不住干呕,吐出一口酸液。
他掏出从7号嘴里抢救的天堂藻,藻类的表面一片平滑,看起来就像普通的红藻。原来,它脱离母体,就迅速枯萎了。
天堂藻娇贵,采摘运输全程都需要以人的体温滋养,直到最后把它泡进特质的培养溶液,在三天内完成提炼。期间一丝一毫的疏忽都可能导致海藻失去活性,前功尽弃。前几日的采藻课程中,教官曾反复警醒他们:采集目标是五百公斤原料,只要最终采摘量达不到最低标准,就必须不计人力继续下潜。在最糟糕的一轮中,整整牺牲了三组采藻工。
盛襄方才明白采摘条件为何苛刻至此。
——天堂藻根本就是以人为养料的恶种。
到底是谁敢把恶种囚禁在船笼,源源不断地用血肉滋养它,以获取一点蔓藻的馈赠?
盛襄拍拍脸颊,震惊之余竟然还有点庆幸。
万幸天堂藻同样被困在这个时空。尽管听起来很残酷,但人命这种代价相比永恒的青春,就像一片落叶之于四季那样微不足道。
稍缓神,盛襄从厂长口袋里掏出身份卡,憋了一口气向香水车间跑去。
车间内一切井然有序,没有察觉甲板上的灾祸。
盛襄戴上最高规格的面罩,大愚者和厂长的两张磁卡让他畅通无阻。来到香水流水线的最后一环,他先是朝摄像头比了个中指,然后拉开防护服,掏出船斧。
实验室中的两个调香师眼睛瞪得能有铜铃大,活见鬼似的,盛襄大概能想象自己现在什么样:一身白从头包到脚,就露出一副眼镜,手里还拿着一把斧头,估计和那极端3K党、变态杀人狂没两样。
【警告!警告!】
警铃声下,盛襄一斧头砍向飘红的电子屏,机械臂顿时不知所措地悬在半空,紧接着又一斧头砍坏机械臂,取下待处理的香精。
在显示屏宕机的那一刻,其中一个调香师爆发出一声惨叫,跪在地上拾碎玻璃片:“坏了……没法制造香水了!完不成指标,我们都得完蛋!”
盛襄扭了扭脖子,和预料得一致,他并没有迎来破坏规则的处罚。
盛襄晃了晃手中的钢化玻璃瓶,半蹲下来,“这一小瓶香精要半吨天堂藻才能提炼出来吧?”
“你疯了吗!你想干什么!?”
盛襄勾住他的肩,像和朋友商量晚上吃什么那样问,“不达标会怎样?下一轮,就要做奴隶吗?”
话音刚落,另一个调香师突然暴起扑向盛襄。可过劳的工人哪里抢得过他,盛襄侧身避开,牢牢将香精攥在手中,厉声道:“现在,由我炼制香水。我需要你们帮我。我保证今后你们再也不用担心做奴隶!”
这种异想天开的话,调香师压根不信:“唯一可以调香的机器被你给砸了,后天凌晨重启后才会复原。你如果直接使用高纯度的香精,会死的!”
常见的香水中仅含有4%的原萃精油。甲板那边的天堂藻所释放出的气息纯度高于这个数值,这才会波及所有闻到香气的人丧失意识,看起来,要是浓度持续提高,救命的香水就变成了毒药。
调香师见盛襄的神情终于有一丝松动,继续说:“你见过摄入90%纯度的香水的人吗?我见过,那是个倒霉的调香师,因分装过程中一时疏忽吸入了香精。监控里,她把肢体弯折出不可思议的弧度,身体倒折……最后她竟然用那种扭曲的姿势生啃自己的脚趾!她一边发笑,一边向后弯折,直至脊骨寸寸折断……”
“好了。”隔着一层防护罩,盛襄的声音传出来闷而低沉,听起来有点流氓。“既然这样,那么接下来我说的话就不是在商量,而是在威胁。”
盛襄紧了紧后脑勺的扣带,命令:“把通风窗打开。”
调香师:“你到底想干什么!?”
盛襄动手迅速在实验台上凑齐一套量杯滴管,“机器是为人服务的,调香师完全仰仗机器才能调配香水?没这个道理。你过来,给我打下手。后面那个,你在门口守着,有人过来的话能挡多久算多久。”
两人面面相觑,一方面被盛襄的笃定吓住,另一方面还没有做好“监守自盗”的心理准备。
盛襄抄起斧子向上一掷,把摄像头砸个稀烂。
他没长三头六臂,想在短时间内配置出香水,势必要有人协助。可就在这时,调香师先一步拾起落在地上的斧子,架在盛襄脖子上:“滚、滚出去!”
外面还有八十多个人正在被天堂藻吸食生命力,来不及了……盛襄打开香水瓶盖,好像完全不在意脖子上的斧子,对远处那人说:“把电子秤插上电,再拿一个冲液漏斗。”
另外一个调香师连忙将手搭在斧头上,持斧者这才发现盛襄的左手不知何时已经放在了他的面罩上,一旦吸入这个浓度的香精,非死即疯。
“暂时配合他……”调香师直勾勾盯着被导入容器中的精油,“完不成目标,我们已经把一切都搞砸了。没有退路了……要是降为奴隶,我宁可去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盛襄的胶质防护服内早已被汗水浸润,每一次呼吸都像沐浴蒸汽。由于无法直接闻嗅,调香的过程变得格外依赖经验和直觉,一场生死豪赌就这样被架在分秒之间。
监控还是被发现了,实验室的门被赶来的人们撞击,发出一声声雷霆般的响声。盛襄拭去掌心的汗,换上新手套,“堵门!”
这间房间里几乎没有可以堵门的重物,桌子也都是封死的,两个调香师只能用身体死死按住门板,眼看门锁几乎就要被撞坏,门外的冲击蓦地消失了,好像人们瞬间对他们失去了兴趣。
众人气喘吁吁,瘫坐在地上,刚要松一口气,盛襄反而紧张起来:“不好……去窗那边看看!”
调香师踩着桌子从通风窗眺望出去,“有一群人……戴防毒面罩,手里拿着某种武器,好像正在往甲板那边去。”
甲板上的畸变体还是被发现了!盛襄追问:“什么武器?”
一个说,“我不懂这些。”又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回答,“是喷火|枪!我看到前排的人打开了喷火|枪!”
操。盛襄暗暗骂了句,真是一点惊喜都没有!在发现畸变体后,人们往往不会仔细分辨,而是会选择“牺牲少数,拯救多数”这种最稳妥、最懒惰的做法。
“你们去拖住他们。帮我争取五…十分钟!”
“啊?我们怎么可能……”
“快去!”盛襄完全失去耐心,“我不管你们他妈用什么方式!我话放在这儿,如果这一轮奴隶全死光,下次下海的就是你们。喜欢死亡抽签轮回吗?不喜欢的话,就按我说的去做!”
等甲板被一把火烧光,就说什么也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漏斗滴完最后一滴液体。盛襄的手快出残影,将香水装瓶后塞进怀里,推开大门冲向甲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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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奇迹的信息素能够影响盛襄的精神状态,那么姑且认为:一种能影响精神的气味可以解除另一种气味对精神的控制。
精油本身由巨量的天堂藻提炼而成,一瓶天堂藻精油含量在45%左右的香水浓度应当高于那些蔓藻的气味浓度。
几毫升的香水根本不够喷洒在每个沉睡的人身上,于是,盛襄将香水喷在了自己身上。
植物般的人们从虚无中苏醒,他们凭借本能离开了蔓藻,向纯度更高的香气转移。
十个,二十个……五十个……人们将盛襄团团围住,似乎也想像他们对待天堂藻那样,让自己的身体与他连接在一起——
盛襄不像静默的蔓藻,他会动,会跑。什么才是最彻底的连接?
他会被生吞活剥!
盛襄当机立断脱去防护服,从人群的缝隙中挤了出去,人们便朝拜一件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