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襄对上了那双眼,身体剧烈地颤动起来。
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岳庸白,本应在他重振恩特、找到过去的真相后,前往霍尔曼基地自首,然后体体面面地告别。
命运女神好像在弹拨这一弦时陷入了唯心主义的圈套,仅仅是因为心底有想见对方的念头,就在不合时宜的地方,让他们完好无损地相遇了。
狂风为画笔,暴雨做颜料,世界仿佛变成了一副野兽派拼贴画。风势大到双方连枪都瞄不准,只得休战,实验体军团紧急撤回城中,而城外的恶种被冲散,或驻守营地,或散成小队前往附近村落避难。才过了不到一个小时,就从雨季风暴天气转变为灾害性飓风,营房掀了屋顶,灌木连根拔起,黄沙灌满视野里每一个角落。
受附近深渊的磁场影响,气象预测困难重重。星球无数次向所有人证明了一点:任何生命,在自然面前,都是蝼蚁。
渐渐地,战场混乱的声音也被风撕碎,耳边只剩下无尽的风声。盛襄用外套把头一蒙,固执地顶风前行。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他失去方向,像一根固执的铁钉扎进地里。
远处传来了极为低沉的“咕噜”声,像远古巨兽的低吟,又像是闷闷的雷声……终于,盛襄闻到了熟悉的信息素,循着气味他加快脚步,然后伸出手——
这时一股大力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整个拉过去。
盛襄悬着的心落下来,鼻腔一阵酸胀。大风裹挟着雨水和尘沙随时随地扑上来,深栗色的头发八爪鱼似的糊在盛襄惨白的脸上,身上凌乱地挂着一块看不清原本颜色的衬衫。
盛襄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狼狈极了。
风沙太大,他看不清奇迹的样子,但想必也很潦草。
“呼隆隆——哗哗——”
刚才那个声音越来越近,远方的平原那边,多了几个硕大的黑影。
看起来像是几个被大风吹过来的……球?
盛襄懵住,他想不到自然界中有什么动植物能长成这么大的球形,要是人造物就更说不通了,谁会没事造个球?
岳庸白拉着他,顺着风势狂奔。
哪怕不清楚这些球是什么,都必须承认如是巨物的危险。为了防止沙尘灌进鼻腔和肺部,呼吸都要异常小心,因此跑了两百米,盛襄就喘不过气来了,岳庸白一并停下歇息。
球体滚动的速度其实很快,只不过因为距离遥远而看起来缓慢。碾压世纪军团途中的建筑物让它们的速度降下来,趁此机会,他们也终于得以回头仔细看看这东西究竟是什么——
远远看去,很难形容那些巨型聚合物的构成。奈何他们的视力足够好,看到球体表面除了建筑残骸、树枝藤蔓和沿途附着的物品,还混杂着断肢和变形的尸体……
有人类,有动物,也有恶种,难以估量的尸块和垃圾一起被揉成了这些巨大的球!
飓风抽着鞭子教它们一路席卷沿途的平原和村庄,就像滚雪球那样,经过时间和路程的累积,最终形成惊人的体积。
盛襄四肢发凉,脑子“轰”得一下炸开:“这些、这些到底是什么啊!?”
岳庸白:“风滚草……”
风滚草是一种常见于荒漠的草本植物,每当干旱来临,它们会把根茎从土里收起来,团成一团随风滚动,直到有一天它们找到适合生长的环境,就会重新落根发芽。可无论是体积还是外观,这些窝藏无数尸骨的巨物都与盛襄印象中的风滚草大相径庭。
深渊!盛襄猛然想起,大地震给星球留下了两道露骨的“伤疤”,一条横跨两大洲的无底深渊,一条藏在大洋深处倾尽海水也无法填满的海沟。靠近这两大裂谷的地方的磁场都会发生微妙的变化,其中深渊的西南端就位于巴塞以南,这么看来,眼前这巨型风滚草极有可能是被飓风吹过来的变异植物。
最大的那坨风滚草足有半个足球场大小,随着风势愈发猛烈,风滚草逐一碾过营房,轻而易举地压过路上的一切,就连那台令人闻风丧胆的高射炮也在巨物的碾压下成了废铁片。
躲在大营帐里的恶种自以为安全,生不知飓风固然没有摧毁建筑,风滚草群却连着压过好几座营帐。
盛襄拼命地奔跑,喉咙里充斥着沙子、雨和血水的混合物,但岳庸白拽着他的手,依然保持加速。
感觉到盛襄的体力频临极限,岳庸白抄起他的腰,军装背后的破口处刹那间生出莹蓝触肢,将两人牢牢捆在一起,而他竟突然调转方向,顶风跑向旋涡中心!
盛襄屏住了呼吸——现在加一个人的重量,与风力相抗,跑起来只会更慢。难道岳庸白想要从两个风滚草的间隙中跑过去吗?相隔较远,可见度又低,肉眼很难准确估算风滚草之间的距离,一旦估量失误,等风滚草到了跟前,又错失了躲避的时间……
岳庸白用拇指按了一下盛襄的手,力道让人心安。
然而岳的下一步比“从风滚草间隙中逃脱”这个想法更跳跃,他奔向那个连接天地间的旋涡,逐渐被飓风卷入风眼,随着越来越多的触肢包裹住他们,在周身形成一片晶体保护膜。
盛襄有一瞬忘记了害怕,他竟然住进了一颗水晶球,怪点子泡泡一样冒出来,想象着这颗水晶球被一个粗心的孩子丢进了洗衣机里,翻涌翻涌……
随着一阵天旋地转,再之后发生的事,盛襄就不记得了。
飓风将带着他们在未知的目的地着落,短暂的放逐后,风暴终会结束。
盛襄从昏迷中苏醒。周遭漆黑,把手指伸到眼睛前面才能看到轮廓。
通过鸟鸣和草木的气味,盛襄推测飓风将他带到了一片森林里,树木的华盖茂密,连一寸月光都吝啬降落。
好在,这里不久前下过雨,衣服上还有潮气,喉咙里也是湿润的,暂时没有缺水的风险。在漆黑的森林中,盛襄只敢在几米内摸索,摸到一把果冻似的物体,手一捏就碎了,化成水在指尖流淌。
“小触手……”盛襄嗅出这是奇迹的继承体。触肢的质地与水母相似,摸起来软软的,它们活着的时候是流光溢彩的。
盛襄又摸黑找了十来分钟,才终于找到了昏迷的岳庸白。
“奇迹!”
他呼吸微弱,体温极低,心跳却跳得很快。由于Geist的体温和心率都和常人不一样,盛襄一时无法判断他的身体状况。
盛襄半跪着把岳庸白的上半身拖到膝上,脑袋恰好抵着胸腹形成一个斜角。盛襄脱下半干的衣服挤出几滴水,滴在他的唇上。
黑夜把时间拉得很长。
盛襄突然觉得很孤独,吸了吸鼻子,旁若无人地抽泣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膝上的身体轻轻颤动了一下,盛襄不确定这是醒了,还是肌肉的条件反射,拍了拍他的脸颊,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听呼吸。“奇迹?”
岳庸白哼了一声,听起来累极了,下一秒就要睡过去一样。
“奇迹!”尚且挂在脸颊上的眼泪瞬间就断了线,他见岳庸白醒了又不说话,急道:“不行,你先别睡!我没法判断你什么情况,万一睡过去人没了怎么办?你先醒醒!”
过了半分钟,岳庸白才勉强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