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精干女人低垂下头,“我很遗憾,没能见聂老师最后一面。”
声音里,满是忏悔。
“外婆很为你骄傲,她说起你时,眼睛是亮的。”
崔芳芳头埋得更深,厨房里火苗呼呼燃烧,蒸锅上热气扑腾而出。
“我不值得她为我骄傲,我对不起她。”崔芳芳羞愧难安,她不停地揉搓着衣角。
“啊!啊!”里屋突然一声长啸如利剑一举撕裂了夜的安静。
方南山惊起正欲去查看,却被崔志平压住,“别管他,他喝多了,整晚都会像狼一样乱嚎。”
崔芳芳镇静而坐,嘴角浮起一丝自嘲,“那个时候你被吓倒了吧?”
“是有一点。”方南山点点头。
“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我妈和他竟然真的敢用斧子砸你家门。”
每当想起这件荒谬的事,崔芳芳就会觉得自己可怜又可笑,凭什么家里的活儿都要她干,凭什么她就要去接过哥哥手中铁饭碗,凭什么她就不能去读大学。
“你也不是外婆带回家的第一个孩子,”方南山故作轻松道,“外婆说,她不后悔。”
崔芳芳使劲地去拽西装衣角,仿佛那里有一处突起,她怎么捋也捋不平。
十七岁那个夏天,也是这个客厅,聂老师家访。
她躲在门口,揉搓着校服衣角,听见母亲一字一句霸道地说,“崔芳芳她不念书了,要进厂里接她哥哥班。”
那个衣角就像今天一样硬生生地突起。
“崔芳芳,你想念大学还是进工厂?”
“我想念大学。”
“那你跟我走。”
聂老师就这样强硬地拽过她的手,夺门而出。
后来崔芳芳遇到过更多的困难,面临过不同抉择,被误解过,被埋怨过,被替代过,被憎恨过,但只要想起聂老师拉住她的手夺门而出,心底好像又充满了勇气。
“啪嗒”一声响,煤气灶关上,崔志平走进厨房,端出一个盘子。
“姑姑,妈妈给你做了酒酿饼。”
崔芳芳呆呆地看着那盘饼,僵硬地拿起往嘴塞,塞着塞着,眼泪大颗大颗滚落。
她没想过最后挡在斧头前替他求情的,是嫂子。
她印象里嫂子平日一言不吭唯唯诺诺逆来顺受,而那天,她却硬起身子骨昂起头说,“我来养家,我去摆摊,让芳芳念书。”
又过了几年,那个醉汉动了手将她赶出家门,还说她在外面找野男人。崔芳芳从来不信,她反倒觉得欣慰,因为在这个家里,不管以何种方式离开,都是一种解脱。
“你妈……?”崔芳芳咽下眼泪言语哽咽。
“她挺好的,我妹妹都五岁了呢,还在学钢琴。”崔志平笑着说。
崔芳芳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安慰。
“妈妈说,你不用去看她,让你勿念。”
崔芳芳心中一阵绞痛,愧疚与遗憾如两股麻绳将她的心死死拧住,她动惮不得。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像她这般从底层笼中飞出的凤凰到了外面却只是一文不值的一只小雀儿,她自小心高气傲,离开江城时便发誓要活出个样子再风风光光衣锦还乡,然而她高估了自己,蹉跎了一年又一年,现实将她摔打得面目全非,她越来越不堪面对过去。嫂子打的电话她再也没接,聂老师写的信她再也没回,年复一年,她和江城的连接只剩下每月按期而至的一条条催款短信。
“南山说有东西给你。”崔志平提醒道。
崔芳芳不敢相信地望向方南山,颤微微地接过他从包里取出的一只旧铁皮盒。
“外婆,”方南山顿道,“外婆留了些东西给你。”
崔芳芳垂下头颤抖地掀开盒盖,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厚厚的一叠信封,信封上盖着清一色的红色退件邮戳——地址错误,查无此人。
“从你大学毕业算起,外婆写了三年。后来,你开始给她定期打钱,她知道你没事也就没再写了。”
“她让我把这些钱取出来单独放在一张存折上,等见到你时,还给你。”
“外婆说她老了,不需要这些身外之物,你生活不容易,要学会对自己好一点。“
“大概就这些了。”
方南山说完独自走出了客厅,初秋的夜猝不及防地让他打了个冷颤,他想起了很多。
那一天,他陪在外婆身边,可能是感知到大限将至,外婆说了很多年轻时的回忆。
她说,五月是最热闹的季节,最先登场的是蔷薇,红色的白色的,沿着我们江中西边的围墙栅栏你争我斗地赶着开放,去图书馆的小路上,鲜红的月季也来凑热闹,还有黄色的雏菊,随处可见,但好看的是女生宿舍楼下的绣球花,有白色,粉色,紫色,也不知是谁种的?每天出门时,看她们一眼心情就足够好上一天。再过些日子,食堂后原本青涩的枇杷就要熟透变黄了,等石榴花变红,也该拍毕业照了。
她又自言自语,西边的围墙好像已经拆了,女生宿舍楼也被推倒了重建。
这么多年,等她回来应该不认识了吧?
外婆缓缓合上眼睛,方南山以为外婆睡着了,俯身帮她掖了掖被子,他听见外婆仿佛在喃喃:活着的时候,就应该好好珍惜,为什么,到死前我才明白呢……
那是个春天的午后,阳光暖暖地照进病房,外婆睡了很久,他坐在外婆身边,试图去想明白一些事情,可是没有成功。
崔芳芳站在落地玻璃窗前俯视江城,这是江城新建五星级酒店的高级城景房,站在这儿,江城一览无余。的确,这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是对于一个阔别已久的游子而言,故乡变成了什么样并不重要,不管如今有多繁华,她只会记得当初她离开时的样子。
崔芳芳每次离开,这座城市都在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