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出来再吃,吃不下再塞,看我迟早不把他给养肥!”
崔志平和许清晨你一言我一语,悬在半空中那只鸡腿跟随着两人跌宕起伏的争执打起太极,一个大西瓜,中间剖两半,一半送给你,你不要我收回来……
高斯两只眼睛全神贯注跟紧手中筷子,忽地大叫一声,“油!油!油要滴下来啦!”
崔志平和许清晨同时松手,一滴黄橙橙的鸡油不偏不倚刚好落在高斯从下方补漏的另一只手上,然后,他意犹未尽地将那滴油抹进了嘴巴,香!
崔志平看呆了,许清晨咂咂嘴,“还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方南山哭笑不得,“高斯,鸡腿你吃吧,我喝碗汤行吗?”
高斯咽了咽口水,不敢相信地问,“你确定吗?这可是只正宗土鸡!正宗老母鸡!下午我爸让他们专门去山上逮的,活鸡现杀,小火慢炖,煲了整整三小时,多营养啊,你不吃,太可惜了。”
“高主任知道了?”方南山警觉。
“还能不知道吗?你都上嘀嘟嘀嘟了。”许清晨窃笑,“兄弟,你出名了。”
“可不!今天你和那个踩滑板的,你们两个人全校出名!可惜不知道他是哪个年级的,”高斯补道,他捅捅许清晨,“哎,他滑得好还是你滑得好?”
许清晨撇过脸,眼神往别处游移,“那还用说,当然是我,”
“是吗?我怎么有点不相信。”高斯偷笑。
“咳,志平,今天下午老杨找你干嘛?”许清晨伺机转移话题。
“还不是余小岛?对吧?”高斯插话。
崔志平点头,“问我她是不是又无故旷课。”
“旷课?”方南山脱口问道,她不是说请过假了吗?又惹麻烦!
“对,一个下午都没来,也没请假,反正杨老师挺生气的,下周肯定又得挨罚。”崔志平答。
“她书包还在学校呢,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万眷也不知道吗?”许清晨追问。
“我问过万眷,她不知道。”崔志平说。
“天知道她的脑袋里在想什么。”许清晨嘟囔了一句。
“老杨怎么会知道?下午又没他的课,他是特意来问你的吧?”高斯奇怪。
三人都摇头,正沉默时,高斯的肚子咕咕叫了几声。
方南山指向鸡腿笑着对高斯说,“你快吃吧,我真的吃不下。”
高斯不好意思地笑,不过他的理智能扛过刚才一轮诱惑已是难得,此刻,他滴溜溜斜过眼瞅瞅保温饭盒,“还有一只鸡腿,怎么办?”
“给清晨!”崔志平很干脆。
“我才不要呢,油死了。”许清晨嫌弃。
“你不是生病也才好吗?得补。”
“补你大爷!我这一身腱子肉还需要补?”
“我总不能吃两个吧?”高斯尬笑,“这样会显得我很贪吃。”
一屋哄笑中,方南山努力喝完了满满一碗鸡汤,高斯干掉两只鸡腿后还嫌不够,最后他又吃掉了两个鸡翅,两半鸡胸,两只鸡爪,保温饭盒里只剩下光秃秃一只鸡架。
离开病房时,高斯给方南山留下一声响亮的饱嗝。
三人走至医院门口时,许清晨收到了余小岛的回信,一个字,“好。”
他欣喜地往后急拽崔志平,“我们一起打车吧,我要往你家方向走,顺带让司机把你送回家。”
“不,不用,”崔志平连连摆手,“不用麻烦,我,我坐公交。”
“顺路!”
“真不用,我还要去买点东西!”崔志平干脆停了下来,他看得出许清晨着急。
“那我走了啊!”果然,许清晨没多想,他匆匆跑去打车,兴奋地如同奔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
崔志平如释重负,喘了一口气。
推开家门时,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紫苏香气,浓烈辛香中带有一丝淡淡的甜味,是他喜欢的味道,奶奶做鱼时常洒一大把。
八仙桌上摆放着一盘紫苏草鱼,一盘清炒藜蒿,一碟花生米,一瓶高粱酒。
酒未动。
崔大庆坐在桌前,看见他进屋,抬了抬眼皮,“回来了?”
“嗯。”
“等你半天了,鱼都凉了。”崔大庆嘟囔一声。
崔志平放下书包,坐至桌前,“说吧,什么事?”
崔大庆干笑一声,“没事老子就不能跟你吃饭了?”
崔志平瞥向那盘鱼,冷冷道,“平时烟酒钱都不够,哪来的钱买鱼?”
“瞧不起你老子?老子连买条鱼的钱都没有?”崔大庆怒道。
崔志平面无表情平静地问,“信封里的钱还没花完?”
“老子下午去残联领了补助,没用你的钱。”崔大庆猛拍桌子。
崔志平不说话。
“别摆脸给老子看,老子供你吃供你喝,还他妈给你烧鱼!”
“我没让你给我烧!大不了吃白饭!”崔志平大喊。
“他妈的真不知好歹!”崔大庆手抖得厉害。
面对突然指向自己孤零零独余两指的拳头,崔志平突然感到胸口剧烈起伏,他拼命忍住。
“吃白饭可怜吗?”崔大庆嘴角抽动,像在嘲讽儿子,又似笑话自己,“你可怜能怪谁?我告诉你,老子不欠你的,要怪怪你——”
“我不怪我妈,我巴不得她早离开两年!”崔志平大吼。
逼仄的房间内,空气骤然降至冰点。
崔大庆愤恨地抓起酒瓶,往嘴里猛灌两口,“非要逼我喝!”
酒瓶盖都撬开了,还说不准备喝,这就是你——总能为自己找到无数理由。
“说吧,别绕弯子,我还要写作业。”崔志平看向时钟,他不想浪费时间和崔大庆兜圈子。
崔大庆什么也不想说,他拎起酒瓶走出屋子,“吃饭去,把鱼吃完,汤别倒。”
崔志平的视线从父亲的背影缓缓转向八仙桌,不知为何,喉中翻起一阵苦涩。
他不知该如何吃完这条鱼。
奶奶在世时,这是不成文的餐桌规矩——鱼肉鱼脑鱼眼归孙子,鱼尾鱼骨留给儿子,鱼汤不能倒,放进冰箱结成鱼冻,为奶奶专用。奶奶霸道,孙子夹给她的鱼肉,她一口不肯要,但若是儿子敢觊觎属于孙子的半块鱼肉,奶奶必定用竹筷重敲儿子的手。
崔志平皱了皱眉,他要留汤做什么?要知道崔大庆最嫌弃老太吃鱼冻,说那玩意跟鼻涕似的,恶心。
崔志平喊住崔大庆,“趁你清醒时赶紧说,等你喝醉了,别指望我听你说话。”
崔大庆僵在门口,过了一瞬,他转过身,“前几天我去找老王,让他继续送烟酒,他不肯,说你告诉他不开了。”
“是。”
“我准备开下去,光指望我那点补助,咱们喝西北风?”
崔志平好笑地看向父亲,“你不喝酒了?天天守在这?”
“白天我守,晚上,晚上你不都回来了!”
崔志平暗笑,原来他早就给喝酒留足了时间。
以前奶奶从不肯烟酒铺生意影响他学习,晚上来人买烟时她总会竖起手指说小声点,我孙子写作业呢,不能吵他。
崔志平讪笑一声,“钱呢?哪来的钱进货?”
“老赵说他有门路弄到货,人家不急用钱,等我们卖出去再给。”
崔志平看了崔大庆一眼,“李叔说赵叔不靠谱。”
“那是因为老赵没帮老李,我跟你说,老赵那是相当尊重我的,以往在车间他就崇拜我......”
崔志平毫不客气地打断,“你请他吃饭了?”
崔大庆尴尬地笑了两声,“小兔崽子还挺精。”
崔志平顿了顿说,“我只有一个问题,你如实回答出来,我就同意。”
崔大庆死鱼般浑浊的眼球亮起光,“你问。”
“信封里多少钱?”
崔大庆心虚地竖起那只完整的手,“这个数。”
崔志平眼中怒火丛烧,崔大庆赶紧溜走。
崔志平气得一拳砸向书桌。
奇怪,跛脚书桌居然没歪倒,崔志平俯身瞧去,那只断腿已修好,崭新的油漆格外醒眼。
崔志平缓缓站起,什么也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