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外路灯亮了,正是饭点,安静的医院变得热闹起来。
普外科方南山病房内隔壁床老爷子的两个女儿前后脚来探望父亲,大女儿微胖,提着水果进病房时小心翼翼,小女儿完全不同,拎着保温桶大脚快步,手麻利地从桶里分出四个小饭盒,嘴巴也不停歇:“今天的芦蒿可鲜嫩了,我摘了一把,用肉丝一炒,爸,你闻,香不香?哎,姐,你别整理床铺了,过来给爸剥河虾,喏,这可是野生的哦,你说巧不巧,早上买菜时刚好碰见一老头挑着两筐子来卖,说是家里的渔船刚打捞上来的,我一看,多好的虾,活蹦乱跳的!就想着晚上煮给爸吃,爸,你看鲜吧?”
大姐摇起床,扶起父亲,朝他嘴里塞上一口剥好的虾,“好吃吗?”
“好。”老爷子笑眯眯地点头。
“多吃点。”
方南山微微侧过脸,装作看向病房门。
“爸,你看,我还带了萝卜筒子骨汤,冬天萝卜赛人参哦,我这熬了两个多小时呢,爸,你喝一口,香不香?”
小火慢煮,熬出了骨髓的鲜香,混合着冬日白嫩多汁的萝卜,饭盒盖掀开那一刻,香味溢满整间病房。
方南山合上眼睛,外婆也喜欢做这道汤,她还会在汤里加上甜玉米,脆木耳和鹌鹑蛋,外婆会把筒子骨插上吸管递给他,他会一勺一勺地往骨头里舀汤,直到所有的骨髓被吸得干干净净,有时候光这一道汤,泡着米饭,他就能吃下两大碗。扒完最后一口米饭,喝完最后一口汤,放下碗时,他总能看见外婆眼角垂笑,心满意足。
“隔壁床这么年轻也进医院了?”小女儿瞅瞅旁边,语气怜惜。
“小声一点,人家在休息。”
大姐绕过病床,轻轻地扯过蓝色隔断布帘。
“怎么没见他家大人?
“不晓得。”
“嘘!”
小女儿絮絮叨叨地又扯起家常。
在蓝色隔断布帘的保护下,方南山放心睁开了眼,他侧过身,认真地听对面一家三口聊着家长理短,不知不觉精神了几分,他又听了一阵,有些倦了,便闭上眼睛,可睡不着,又睁开望向蓝色布帘。
隔壁小女儿问起父亲还需要挂几瓶水时,方南山下意识看向上方药水瓶,“滴滴”,他反手按下呼叫键。
推门而进的护士嘴里还未嚼完上一口吞咽的饭菜,“22号床,怎么了?”
“药水快挂完了。”
护士走近确认,“好,我去拿棉签,马上回来。”
“护士姐姐?”
“怎么了?”
“我可以出院吗?”
“主任让你住院观察吧?”
“可是我好了,以前这种情况也发生过,没关系。”方南山急道。
“不行。”
“我还有很多功课要补……”
护士坚定地摇头,转身合上了门。
方南山颓然坐在病床上,望向窗外。
又起雾了,窗花模糊一片。
茫茫雾色中隐隐透出橘黄色灯光,有家的人都会在此刻风尘仆仆地往回赶。
他也曾如此,一放学,脚踏车骑得飞快,奔向医院。
外婆多数在沉睡,他便伏在病床前写试卷。如果外婆醒了,会不满地嚷几句,喊他回家写作业,不过因为没力气,外婆拗不过他,他得意地赖在床头,再后来,就干脆睡在病床旁,赶都赶不走。
外婆的病痛来得喜怒无常,说不清什么时候就在身体某处撕扯折磨,外婆从不喊,他只能通过外婆的表情观察,有时候一抬头发现外婆额角鬓下全是汗,他便急促将外婆翻转身,双手沿着腰背处一遍一遍反复使劲往下刮,那是外婆最常疼痛的部位。从身体内部翻滚涌出的疼痛在外部力量的作用下能得到片刻的缓和,等到外婆瘦如柴杆的手反向轻拍示意他停下时,他常常全身衣裳湿透,身上剩不下一分力气。然后他会起身,去卫生间取来湿毛巾,为外婆轻轻擦干汗水浸湿的脸颊,再倒来温开水喂外婆喝下。
除了照顾外婆之外,他做的最多的一件事是祈祷。通常是在外婆沉睡时,因为那个时刻,疼痛得以暂时消停,他静坐在外婆身旁,心中默默祈祷,祈祷这样的时刻能久一点,再久一点;祈祷疼痛能少一点,再少一点,祈祷外婆能活久一点,再久一点,也会祈祷外婆想见的那个人早一点出现,再早一点。
他趴在床头,无比沮丧,能陪在病床前的时日已尽,他抓不住,除了等待,他根本用不上劲。
然后那一天突然就到了。
外婆走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人,仿佛她并不想被人打扰。
他撇过脸望向窗外深不可测的夜空,连护士给他拔完针都没发觉。
外婆在哪一颗星星上呢,现在的她站得那么高那么远,一定见到了想见的那个人吧。
“哗”地一声,蓝色隔断帘突然被扯开,一颗毛茸茸湿哒哒的脑袋探进来,许清晨像只哈巴狗吐着舌头大口喘气儿,“终于找到你了,我还以为在三楼。”
方南山眼前一亮,双手撑起试图起身。
许清晨赶紧喊停他,“你给我躺着!手,手还流血!棉签呢?”
几滴鲜红色的血从针孔处渗出,在白色床单映衬下,格外显眼。
“发什么呆?针头拔了也不知道用棉棒按着!”许清晨眼明手快地夺过方南山手里棉棒用力按向他手背针孔处,“摁着!”
“你怎么来了?不是有比赛吗?”方南山替他着急。
“你管我!”许清晨虎眼一瞪,反手拉过张方凳一屁股坐下,“听听你那声音,都低音炮了,还操心我比赛!”
方南山抬眼看向墙壁上方时钟,算算时间,他这飞车速度比起当年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是他扯扯嘴角笑了笑。
“还笑!命都差点没了,还笑!你告诉我怎么回事,是不是邱灿他们那帮人趁我不在偷偷搞你?”许清晨咬牙切齿,恨不能立刻马上手撕叫花鸡般狠狠收拾他们一顿,“妈的,等我回队后一个个找他们算账。”
“不是,”方南山摇摇头,“怪我自己。”
正在这时许清晨口袋里滴滴作响,他掏出手机埋怨道,“你们怎么还没到?”
“我到了啊,这,这,”许清晨四周望了望,一脸茫然地问方南山,“这哪科病房?”
“普外科。”方南山笑了,小岛说得还挺准。
“普外科,四楼,几零几?等我瞧瞧,”许清晨边说边拉扯蓝色隔断布帘,“428,快点!”
挂完电话后,许清晨又翻找了一遍信息,过了好一会才向方南山解释,“是高斯,他和崔志平要来看你,我拦不住。”
方南山不介意,他问道,“你没告诉外婆吧?别让她担心。”
许清晨劝他放心,“这点儿数我有。”
“妍姨那边,要不也别说了?”方南山试探问道,他低下头,“不用那么多人为我担心。”
许清晨盯住他,叹口气道,“行,不说,不过你想那么多干嘛呢?生病了就得需要人照顾,知道吗?”
“清晨,”方南山喊住他,像是有话要问。
许清晨凑近,“怎么了?”
“我住院的费用,你帮我问问护士,是谁付的。”
“谭校长啊,他不是你的监护人吗?”
方南山垂下眼小心看向地板,“你能我看看具体多少钱吗?”许清晨生气:“你还在住院呢,想那么多干嘛?好好住院,把身体养好,其他以后再说。”
“我想早点出院。”
“出什么院?医生同意你出院了吗?你的病好了吗?对了,你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会晕倒?”
方南山轻笑一声,“低血糖。”
“哈哈哈,这不是小姑娘才会得的病吗?你一大老爷们儿,你怎么好意思?”许清晨笑得前仰后合。
“428,2号床订饭吗?”护士在门口喊话确认。
没人回话。
护士又敲了敲门,两个男生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护士问的是他们。
方南山没有胃口,他不想吃东西,正欲回绝,门外高斯胖胖的身体擦着护士和门的缝隙挤了进来,抢答道,“护士姐姐,他不用!”
高斯显摆地举起手上饭盒,“我们赶着饭点儿送来的!”
护士笑了,“人缘儿怪好。”
隔壁床父女三人也惊讶不已,低头窃语这群年轻小男生仗义。
高斯将一只大塑料袋放在床头柜上,从袋子里取出一大一小两个饭盒,“给你带了鸡汤,才熬好的!”
许清晨看愣了,“你这,从哪儿弄来的?”
“嘿嘿,”高斯不好意思地笑笑,并不回答。
“食堂小炒。”崔志平替他说,顺手抄起勺子向小饭盒里舀鸡汤。
“咱们食堂小炒还能煲鸡汤?”许清晨睁大了眼睛。
“小炒的老板是我三爷爷的二女儿家的儿媳妇。”高斯害羞地摸摸脑袋。
许清晨恍然大悟,“咱们高主任的爪牙果真遍布江中,怪不得你天天吃食堂还能肥得流油。”
许清晨捏捏高斯肥肥的小脸,又往他袖子上揩一把,笑着向大家鉴定——“猪油!”
高斯气呼呼地弹开许清晨的手,用筷子扯出一只大鸡腿直往方南山嘴里塞,吓得方南山连忙躲开,“我,我吃不下。”
“鸡汤会不会油腻?你们问过医生没?他能不能吃?”崔志平小心地摁住高斯的手。
许清晨将崔志平推回来的手又反推了回去,“怎么不能吃?你们瞧他瘦得,还不如我家晾衣杆呢,他就得补!这点鸡汤算什么?海参鲍鱼鱼翅我都嫌不够。”
“喂猪,也得讲科学吧?更何况他现在吃不下。”崔志平委婉道。
“吃不下塞进去。”许清晨决定用蛮。
“你这是灌香肠!”崔志平无奈地摇头,“吐出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