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安外国语中学来交换那天,节气大雪。
一大早,小岛坐在床边双手提溜着裤袜前后来回翻转,思考半天也不知道哪边儿朝前。
要是妈妈在该多好。
小岛被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仔细回想,在从女童成长为少女的过程中,唯独两次她产生过此奢望:一次是十三岁初潮来时,一次是被云姨带去买胸衣时。
小岛攥紧手中裤袜,颓然倒向床,为什么在幼童时期从未有过此种奢念?
那时候,躺在八角形灯塔顶部远眺大海,她总是去想为什么别人都有妈妈,而我却没有?
为什么别人家妈妈出门后不久便会带着好吃的好玩的匆匆回岛,而我的妈妈却狠心一去不复返?
百思不得解。
然后慢慢地,她长大了,不再去质问思考,接受了现实。
人越长大不应该越理智越成熟吗?
为什么现在的我还会产生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妈妈,我有很多很多话想同你说。
其实宋思瑶那种小辫儿我也喜欢,又细又软,整整齐齐,我甚至试过自己去编,可惜我的成品像一只又笨又重的天津大麻花,碎发四处横生,跟春天的柳絮一样烦人。
还有一次我透过宋思瑶的白衬衫看见她胸衣肩带覆满蕾丝,和电影里十七世纪法兰西宫廷少女一样繁复绮丽,剪裁合适,不像我这种橡皮筋绳儿,每次弹它,会发出biubiu的声响。
妈妈,为什么大姨妈来时会涌出那么多血块,我从不敢告诉爸爸,每次来例假我几乎没有一夜能睡整觉,我好怕弄脏床单。
我还想悄悄告诉你,万眷的妈妈是个巫婆,司琦琦的妈妈有点酷帅,许清晨的妈妈温柔的像个仙女儿,我很喜欢她,据许清晨说,她也喜欢我,你说奇怪不奇怪……
一阵敲门声喊醒胡思乱想中的小岛,余舟推门探头,关切道,“醒了吗?是不是不舒服?”
小岛飞速起身,咧出两排大牙,“我早起啦。”
余舟瞄向她手中裤袜,避嫌地关上房门,“好了出来吃饭。”
小岛也盯向裤袜,她懵懵懂懂似有所悟,原来女儿家有些心事,只能在亲密的女性之间诉说与交换,而胸衣与裤袜,更加私密,它排斥一切与身体毫无肌肤接触之同性。
这一方面,小岛彻彻底底是一座孤岛。
好不容易换上成套礼服,小岛站在镜前,用力地往下拽裙摆,她忽然意识到——她没有安全裤!
竟然忘记喊余舟买了,小岛一巴掌砸向脸,该死!
阿弥陀佛,今天动作一定得小点!
没想到才出车棚,半空中二楼横出的一根竹竿叉子上的环形香肠差点将小岛绞死。
“什么东西!”小岛骂骂咧咧地将脑袋从麻绳中拽出,她抬头瞧去,一夜之间整栋单元楼外挂晾衣绳上竟默契地全部挂满了香肠!
迎面走来两位结伴买菜的大妈,低头凑近窃窃私语,“现在的小姑娘不学好,上学穿这么短的裙子,是去读书还是……”
“这么冷的天,我姑娘要穿这么短的裙子,我抽死她。”
“不正经,还不知道什么烂学校呢。”
“哎呀,那是,那是江城一中,哎哟哎哟,学校搞活动吧?”
“是是,不然江中的孩子怎么会穿成这副德行?”
穿短裙就不学好?穿短裙就得被抽死?江中的学生穿短裙就正经?
什么不正经的狗屁逻辑!
三人夹道中擦肩而过,小岛的脸臭得像瘟神,大妈低头闪躲装作不见。
“咚”地一声,大妈们闻声回头,顿时喷笑声不绝于耳。
原来小岛专注地生气,怒目锁紧两个长舌大妈,以至于完全忘记看路,恰好前方单元铁门大敞,小岛一头撞向抵住单元门的一只黑色轮椅。
“这个轮椅怎么每天都摆在楼梯口?碍事吧啦的,上次我差点儿撞上。”其中一个大妈小声抱怨。
“算啦算啦,可怜欸,小小年纪,好好的腿说断就断了,造孽啊。”另一个大妈低声劝道。
小岛气鼓鼓地撑起扭伤的脚踝,扶起歪倒的车身,怒气冲冲地瞪向轮椅,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轮椅扶手处一根迎风飘扬的红丝带绊住了小岛的目光。
原来是个小姑娘。
小岛拍拍轮椅后背,宽慰道,小妹妹,姐姐帮你试过了,你的座驾稳得很!
红丝带随着风轻抚过小岛的手,小岛缓缓蹲下,将红丝带绑成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这种蝴蝶结绑法是云姨费了好大功夫才教会她的。
头一次,云姨想在小岛面前显摆,可手中鞋带三两下一绕,竟把自己给绕糊涂了,只好灰溜溜回家。
第二日云姨兴冲冲地折回再次教学,这回倒是成功地绑出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只是没想到,鞋带交至小岛手中时,又被小岛带偏绕晕了,无论怎么摆弄,就是绕不出一个完整蝴蝶结。
云姨再次败阵而归,小岛半笑半叹,原来云姨也是个半吊子女人。
等小岛火急火燎骑到十七所门口时,方南山一眼瞧出了不对劲,他着急地问道,“你怎么了?”
“没事呀。”小岛装做什么也没发生,她才不想把摔跤的糗事暴露呢。
“你的脸?”方南山又问。
“怎么了?”小岛摸向脸,心中奇怪,摔跤时脸没着地呀。
“有点红。”方南山平静地说。
小岛也不明白,一般她扯谎时面不改色心不跳,人模狗样。
“你老花了吧。”小岛心虚地抬了抬眼皮,嗯,你今天真好看。
“你停一下。”
小岛正准备溜之大吉,方南山一声令下,她只得摁住刹车。
方南山走至小岛面前,看了眼她,又叹了口气,然后抬起手轻柔地拍了拍她左侧西装肩袖。
小岛这才发现,原来摔跤时半边身子都粘上了白色粉尘,而她竟然完全没在意。
方南山的手停在袖口,下方是裙摆和裤袜。
小岛赶紧弯腰自己拍打,羊毛裤袜极易沾灰,那些散去的粉尘在空气中轻轻扬起,如迷雾般白茫茫一片。
“好了。”小岛尴尬地笑笑。
方南山蹲下身,轻握住小岛脚踝,将最后一点顽固残留的粉尘全部拍去。
小岛僵在原地,似有一阵激进的电流直直刺向心尖。
“摔跤了?”方南山仰起脸看向小岛。
“唔。”小岛撇过脸,不想叫他瞧见发红的脸颊。
“疼不疼?”方南山起身,吐出的滚热气息刚好烧过小岛耳根,小岛下意识地往后一躲,含糊地应了一声。
幸好方南山不再追问,小岛赶紧蹬车逃窜,一鼓气骑过三条街,寒风才将小岛彻底冷却,她放缓速度,方南山从后面追了上来,两人并排骑行。
小岛终于能心平气和地同他聊起楼梯口的轮椅以及大妈们的闲言碎语。
“追爬打闹的年纪,突然不能走路了,看见其他小朋友奔跑追逐,她心底一定很难过。”小岛的声音闷闷的,心中堵得慌。
方南山一如既往的温和,只是落在小岛眼里,那温和之中又好像拢着一层淡淡的,无法言说的伤痛。
“不过你想,她还能看见日升月落,闻到草木清香,听见鸟儿啁啾,还能够伸手拥抱,上天算是仁慈。”
“哈?你管这叫仁慈?”小岛愕然。
方南山淡淡笑道,“悲与喜本来相通,长怀慈悲之心,可解人生大部分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