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眷将余小岛拐上公交车,熬过晚高峰时段漫长的四十分钟无座公交车程,下车时,余小岛双腿发软,她软绵绵地跟在万眷身后,“你要是不给我一个合理解释,我就赖你身上不走了!”
万眷淡淡扫了她一眼,口中继续默默念经,“问君西游何时还?以手抚膺坐长叹。”
“错了,畏途巉岩不可攀。”小岛毫不客气指出万眷的错误。
这让万眷很丧气,毕竟,她从没看过余小岛在背书这一项上花什么功夫。
“你为什么不学文?”万眷突然问,以余小岛的记忆力,学文科应该是件轻松的事。
小岛生气地看了一眼万眷,好像万眷戳中了她的痛点,她懒懒地应了一句,“谁知道呢?年少轻狂吧。”
万眷像是故意给余小岛找堵,语气带着几分嘲笑,“太平坦的路,不屑走是吧?”
小岛不可置否地点头,“是呀,就喜欢找些磕脚巴的弯弯道儿。”
万眷轻嗤了一声,“你这可有点——贱。”
小岛贱贱地回笑了一下,试图终止这段谈话。
不过万眷显然不想,她不折不挠地问,“你爸由着你胡闹吗?”
“你倒是说说为什么我学理是胡闹?”小岛觉得好笑,她板起脸,像是在反问,“我学理是个错误?”
万眷想了想,“大人们都擅长趋利避害,你记忆力那么好,如果换做我妈,她一定毫不犹豫地让我念文科。”
“我记忆力是还不错,不过我的逻辑分析能力也不差呀!”小岛没脸没皮地掰扯。
万眷扯扯嘴角,“拉倒吧,看看你的物理试卷,你好意思吗?”
小岛随手打了个哈哈,“那是我没上心,等我用心学,走着瞧。”
万眷一脸鄙夷,小岛昂起头,不屑地哼了一句,“大人就一定对了?我选的路,得靠我自己。”
万眷愣了一愣,丧气地垂下了肩。
两人刚好走到岔路口,小岛回头问万眷,“走哪边?”
“师院后街。”万眷耷拉着眉眼,指向路牌,情绪有些低落。
小岛从未来过此处,她东看看西瞧瞧,两只眼睛根本忙不过来。
因为地处江城师范学院后门,做的是年轻人生意,沿路街铺明显紧跟时尚潮流。一路下来,小岛瞧见好几家精致的小资咖啡馆,奶茶铺,还有私房菜馆,装修风格可堪与云州市中心商业街媲美。她们还路过一家韩流服饰店,橱窗模特儿身上的羊毛大衣简直像是为韩剧女主角量身定做似的,与大衣搭配的白色羊毛围巾绕成圈儿裹在模特儿身上,和妈妈那条丢失的围巾长得真像,小岛看得差点走不动路。
许是接近饭点,来来往往许多对年轻情侣,他们亲密地挽着手走进街边小馆儿。其中一对情侣高兴地指向路旁一家精菜馆惊呼出声,“快看!圣诞树!”
万眷和小岛顺势望去,不过是一株不及腰高的迷你版圣诞树,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装饰,小岛心想,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万眷突然扯了扯小岛手臂,“你说,两个人在一起,是不是一点快乐可以翻倍成双份?”
小岛疑惑地看向万眷。
“不然那两个傻瓜有什么好开心的,不过一棵侏儒圣诞树罢了。”万眷嗤笑一声。
小岛思绪停留在侏儒两个字上,暗叹,还是你语文学得好。
“我在维多利亚港湾看过擎天柱版圣诞树,超级高大,超级豪华,成山的礼物堆放在树下,树上挂满了钻石般闪亮的灯饰,刺得我都睁不开眼。”万眷顿住了,她低下头,声音变得很小,“我怎么没他们开心?”
小岛愣了一瞬,轻轻地握住了万眷冰凉的手。
“你生病那三天,我去香港考了雅思,还办了些手续。”
“我妈妈准备送我出国。”
“我不想去,可我没得选。”
“下学期,我不一定能来上学了。”
小岛“啊”了一声,虽然她早已猜到万眷要出国,但总觉得离大学还有一年半载,遥遥无期。
好不容易交到一个朋友,还没捂热呢,就得赶场子似的说再见,一时间,小岛有些堵得慌。
万眷挤出了一丝笑,真难看。
小岛捏了捏万眷肉肉的手,叹了口气,“其实两个人在一起呢,除了快乐翻倍,难过也可以平摊。”
她歪过脑袋,晶亮的眼凝视住万眷,用发誓的语气说,“千山万水都不怕。”
万眷皱皱鼻子,推了小岛一下,“说话要算话。”
小岛噗哧一笑,朝街边的精品杂物店一指,“喏,我们到了,进去挑礼物吧。”
万眷愣住,“你怎么知道?”
回家时,天色已晚。
推开家门那一刻,万眷没想到迎接她的会是满桌饭菜香,色泽油亮焦香四溢的红焖羊排,软糯娇嫩入口即化的芸豆蹄花汤,新鲜翠绿清润脆甜的红菜苔,还有她最爱的香煎鱼,爸爸这次没有放紫苏!
“小眷回来啦!”
听闻门响,万青松小心翼翼地从厨房端出小煮锅,米酒香浓醇厚的味道扑面而来。
“洗手,喊妈妈出来吃饭。”万青松飞速地朝屋内看了一眼,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不得不面对家长。
这个点妈妈应该在练瑜伽,万眷瞄向小书房,可里面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
万眷哦了一声,喊了句,“妈,吃饭。”
没人回应。
万青松合上厨房玻璃推拉门,灶台上蒸锅呼呼地冒着热气,将玻璃门蒙上满面水雾,万青松像是逃过了一劫。
万眷又喊了一句,“妈,吃饭!”
多么平常的一句话,放在其他人家,这句话每天至少会被反复三次以上。做好饭的母亲会先高喊埋头写作业的孩子,然后再骂骂咧咧地催促赖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父亲,最后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吃晚饭聊家常。而在万眷家,反正今年没人喊过她吃饭,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万眷想不起来。
一声门响,赵美兰从卧室走出,她像是才起床,头发没经过护理,毛炸得像只狮子头;脸水肿得厉害,没有化妆遮瑕,藕粉色睡衣衬得她面色蜡黄;两只眼窝深陷,眼珠显得极其往外凸,她遥遥看了眼万眷,没有任何表情。
万眷心中惊呼,妈妈一定没照镜子!不然她怎能允许自己如此邋遢?
这哪里还是人?简直是一具行尸走肉。
万眷下意识喊了句:“妈。”
赵美兰没理她,径直拐进了卫生间。
万眷洗手后便帮忙端碗拿筷盛饭倒酒,去抓小煮锅时,再次犯了在崔志平家倒开水的错,“砰”地一声,小煮锅翻倒在桌,半壶米酒沿着桌面像瀑布一般洒向地面,万眷右手食指和拇指腹均被烫出一大块红斑。
万眷慌忙抽出纸巾将糊掉的酒水擦拭干净,又将纸巾扔进垃圾桶,这才抱起手,用嘴轻轻地吮吸痛处。她斜眼瞧向了厨房,油烟机哄哄作响,爸爸忙得手忙脚乱,显然,几年没上过灶台的老师傅此刻比刚摸刀的小徒弟还要青涩,自顾且不暇,根本没注意到外面的动静。
万眷又瞥向卫生间,吹风机工作发出的持续轰鸣声顿时让她不再有任何奢望。
万眷含住手指,冲向卧室。
如果不用药,很快,那块红斑会变肿,胀起透明水泡。
受伤的时候,明明药能更有效地减轻疼痛,可是人就是会愚蠢地奢望安慰,渴求拥抱。
“都是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抹药时,万眷恨恨地想,“你啊你,还怪人家烧水壶旧,是,是个用了十几年的破铁皮罐子,又怎样呢?你被烫伤难道是因为它破吗?几千块钱的德国进口货烫起你来不也照样没商量?”
“这药好像也没什么用,怎么还疼?”万眷生气地将药膏丢一边,万青松提高嗓子又喊了句吃饭,万眷只好背抄着手走回餐桌。
“螃蟹还挺大的。”万眷找话说。
“是啊,个头不小,”万青松拣了一只大的母蟹递给万眷,“中秋没吃到,现在补上。你喝米酒吗?”
其实中秋节外婆家晚餐上大姨拎来了一大筐螃蟹,还是阳澄湖的,个个儿脂肥体壮,蟹黄丰腴流油,只不过你选择陪小姑姑,没来而已。
万眷将空碗递上,“来一点儿吧,我尝尝。”
“好,”万青松开心地将万眷的小碗满上,“本来黄酒最好,不过热米酒也行。”
他竟然完全没发现锅中米酒少了一半。
酒斟满后,父女两人看看彼此,同时手足无措。
万眷是因为被烫伤,所以两只手尴尬地捶在椅侧。万青松倒是奇怪,他不拿筷子不剥螃蟹,僵硬地倚在座位上,像被石化了一般。
“要不等等妈妈?”俩人异口同声地问对方。
“好。”又异口同声地回答。
热腾腾的螃蟹一点点变凉,而卫生间吹风机的嗡嗡声丝毫没有打住的意向,万青松终于没忍住,“先吃螃蟹吧!”
万眷同意,正准备伸手抓蟹,螃蟹腥气扑面而来,万眷问,“爸,有一次性手套吗?”
“我给你拿。”
万青松回厨房翻箱倒柜找了好一通,结果没找着,最后万眷在阳台放清洁用品的抽屉里找到一包——一次性乳胶手套。
父女俩研究半天,一致认为能用。
“你是想中毒还是想死?”
万眷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叱喝,惊得她正在剥螃蟹的手僵在半空中。
赵美兰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朝她怒目而视。
炸毛的头发已被吹风机温柔抚平,粉底液遮瑕膏让枯黄的面容变得白皙无暇,画龙点睛的则是口红,赵美兰告诉过万眷,女人的包中得常备一只口红,因为这只小黑管是武器,是抗击生活的勇气与力量。
很明显,战士赵美兰回来了。
“你有没有脑子?这是医用手套,你用来剥螃蟹?嫌螃蟹少一道橡胶味儿是吧?”赵美兰边骂边朝餐桌走来。
“我没找到其他手套。”万眷嗫嚅道。
“你的手也断了?”赵美兰转向万青松,“女儿要吃螃蟹,你不能帮她剥?”
万青松忙迭点头,赶紧接过万眷手中剥到一半的螃蟹,“好,我剥,小眷,你先吃别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