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岛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校园间,回教室?她不想。
去茶室?她不想。
回家,她也不想。
在云州时,每逢碰上这也不想去,那也不想去的时刻,她的两条腿会替代头脑帮她做决定。
云州市动物园。
她会斜躺在猩猩馆外的长椅上,陪罗莎一起看落日,直到阿勇公夜巡将她拎出园。
云州的日落总能轰轰烈烈地持续很长时间,云彩织金,流光溢彩,如梦如幻。
待夕阳完全西沉之后,夜色逐渐深邃静谧,天地被漫无边际的温柔笼罩,那是她最爱的蓝调时刻。
可惜在江城,她从未等到过。
因为有写不完的试卷,上不完的课,没完没了的叮嘱与训话。
因为没有动物园可躲,没有码头可去,更没有灯塔让她横着躺。
江城有什么呢?
小岛曾以为,答案可以填妈妈。
她自嘲地笑了笑,天光渐暗,西天边只剩下一抹浓重的玫瑰金,冬夜卷着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
小岛蜷腿坐在跳远沙池边缘处,将面前起伏的雪白细沙一点一点抹成平整镜面。
她从拳头间掰出个手指,画了起来。
什么脸?鹅蛋脸。什么眉?柳叶眉。什么眼?桃花眼。什么唇?樱桃唇。什么鼻?
小岛手托下巴,苦苦思考,这鼻子,小学三年级那篇练笔,我是怎么发挥的?
究竟写了什么才会让语文老师气急败坏地当场喊家长呢?
不会写了个猪鼻象鼻吧?
小岛烦闷地抓起一把沙,随手扬了起来。
白沙如雪,纷纷扬扬地落在被她捋平的方寸之地上,在那块平整如镜面的沙池中央,画着一张没有鼻子的脸。
小岛呆望着那张脸,陷入沉思。
并不是她丧心病狂地填写了豺狼虎豹的形容词,而是那个不怎么长心的语文老师经过小岛多次反复踩雷试跳后终于反应过来——余小岛有很多个妈妈,而且每个妈妈都不一样!
随堂练笔中,余小岛写妈妈长发飘飘,温柔贤惠,唱歌像百灵鸟一样动听,还会编五股的小辫。
补充习题上,余小岛写妈妈英姿飒爽,仗义豪迈,一棒槌赶走来吃白食的泼皮,又一碗肉粥赠予行乞的孤寡老人。
单元试卷上,余小岛写妈妈操心劳累,下了班还去饭店帮活,吃不好睡不好,年纪轻轻的,牙齿掉落一半,连头发都不剩几根了......
期中试卷最后一篇大作——《我的妈妈》,余小岛交了白卷。
年轻老师将证据拍在余舟面前,阴阳怪气地笑问,怎么来的是你?她妈妈呢?怎么不来亲眼瞧瞧她的亲生女儿是怎么消遣她的?
据明叔说,当天夜里在猩猩馆找到小岛时,连罗莎都已经困得打呼了。
明叔瞧她躺在长椅上,睁大眼睛望向星空,笑着问她,搁这儿数星星呢?数了几只?
小岛恹恹地答,一只,还没妈。
明叔摸了摸鼻梁,罗莎她妈牙齿一颗没掉,听说胃口还不错,吃嘛嘛香。
小岛抬起眼皮,罗莎看落日时是在想妈妈吗?
明叔没回话。
小岛又说,明叔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打光棍,心里惦记着罗莎她妈吧?
明叔心想你这个歹毒的孩子,活该你被找家长,他叹了一口气,“妹妹啊,明叔也帮不了你。你爸妈在云州那几年,我刚好被送去进修,跟你妈打了个完美的时间差,等到她,她,哎,之后,我才回到云州。那个时候,你爸憔悴得不成人样,头发胡子一大把,我还以为罗莎从动物园跑了出来......”
“我没怪你。”小岛低声道。
“你怪你爸。”明叔什么都知道,他仰头看了看天,很是无力地叹了句,“可你爸的伤口还没愈合呢,他......”
明叔话未说完,余舟风尘仆仆地赶到了。
从学校出来时他心里一肚子气,回到云中楼后恨不得将小岛当面皮擀个八层十层后再给压平,好好挫挫她满身尖刺,可等到日落西山,等到月上梢头,差点等到夜半钟声,这孩子居然还没回家!
余舟揉了揉太阳穴,对这个女儿,他是一点脾气也没有。
待看到女儿全须全尾站在他面前,故意挂着脸不肯同他说话时,余舟当下明白了,她是故意的。
她怪他。
余舟伸手想抚一抚女儿,小岛却刻意拉开了距离。
即便这般,余舟还是什么也没说。
小岛开始绝食抗议,当然,只是绝余舟的饭,学校门口小吃街上,她吃得欢呢。
可是很奇怪,路边摊香归香,但不管饱。夜深时,小岛饿不住,偷溜进厨房找吃食。
路过余舟房间,她隐隐听见了低低絮语声,仿佛梦呓。
她凑了过去,透过狭窄的门缝,余舟背对她垂首枯坐在床前,膝盖上平放着黑桃木龛,他时而似笑,时而似哭,突兀的肩胛骨微微颤动。
是因为长期揉面的缘故吗,那弯清瘦的脊背竟比天边孤月还要佝偻。
夜色如一道叹息沉默地抚过中年男人微白的鬓角,男人声音温柔的如同情人低语,“她长大了,有很多想法,这点随你。”
男人似是笑了一声,“她让我一点办法没有,这点也随你。”
“你要是在,一定知道该怎样告诉她。”
余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小岛屏住呼吸伸长耳朵,听了一阵后,她得出结论——余舟检讨做过不少。
这个墙角简直是无聊至极,小岛的耳朵差点被同一句话磨出茧子——我错了。
小岛以为,要是妈妈泉下有知,纵使看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也定会去阳台扯只干净袜子塞进余舟的嘴。
“她没有错,是我错了。”
“是我太没用,是我的错。”
“我错了。”
......
余舟双手轻轻朝黑桃木龛拢去,像对待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一般,将它小心翼翼地拥入怀中,他紧紧地抱住黑桃木龛,姿势熟稔而亲切,仿佛从中可以得到无限的慰藉。
“你若是在,一定是个好妈妈。”
“你会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当初,要是走的那个人是我,该多好。”
小岛的心好像被人突然揪了一下,她想,是不是自己太过了,竟然逼得一个大男人做梦通过生孩子难产来找死......
当晚,小岛想明白了一件事。
伤口还没愈合时,哪怕去问人家怎么受的伤,还疼不疼,都算二次伤害。
倘若那伤真的好了,人家自会大大方方地将伤痂当作不痛不痒的旧事说笑间讲给你听。
她决定,等。
从那之后,小岛再也没主动问起过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