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问过南山,为什么喊小秦“圣诞小阿姨”,小南山说因为她每次丢下礼物就走啊,跟圣诞老人一样,外婆,她为什么走得那么急?
外婆说,愧疚吧。
愧疚这东西一旦落在心上,便是千斤重的分量,压得人抬不起头。
自从高考失利,秦姨心中便滋生出一丝愧疚,这丝愧疚随着日后她一次次预期未能如愿而不断地生长壮大,以至于某天半路偶遇聂校长时,她恨不能脚底生风逃之夭夭或者干脆钻个地洞躲起做缩头乌龟,她紧张,害怕,即使时隔多年,面对曾助她改变人生方向的聂校长,她的手心仍会冒汗。
小南山问,她为什么愧疚?
外婆想了想,心有不甘。
外婆帮助过许多孩子,她视他们为种子,不辞辛苦地浇水施肥,修枝剪叶,要求甚多。
刚开始,种子们饮着恩情的浇灌,皆怀揣报恩之心,誓要待出人头地,成为花园翘楚之后风光地荣归故里。再后来谁都知道,满花园玫瑰牡丹不见几株,拼尽全身气力能长成遍地皆是的平凡小草已是阿弥陀佛。只不过小草是不会起荣归故里的念想的,一地鸡毛的生活已够他们兵荒马乱,又有谁愿意在午夜梦回时忆起意气风发少年时那个手持戒尺在他们身后步步紧逼的老教师呢,那恐怕真是一场噩梦。
秦姨是其中一株小草,她高考失利,工作勉强,遇人不淑,满地狼藉。
但她偶尔也觉得自己过得不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她知道,这一切皆拜聂校长恩赐。
所以,她硬着头皮走上前,笑道,“聂老师,您还记得我吗?”
其实回校探望聂校长的学生不少,有人甚至不远跋涉千万里,当然,他们属于被社会定义为成功的少部分人。
他们与恩师合影,录像,上电视或报纸,在回忆录里高谈阔论,让人感叹他们是如何抓住人生机遇,承载着恩师的千钧期望,忍辱负重,披荆斩棘,最终走向了人生巅峰。他们还愿意让人歌颂,他们怀有知恩图报之心,即使身居高位,也不忘涌泉相报当日滴水之恩。
没有人知道,外婆其实并不在意这些劳什子恩情。
有一回电视台刚好播到某个学生在回忆录里大谈聂校长的恩情,外婆气得当下摁掉电视,愤然道,施恩不图报,这么浅显的道理我这个老太婆不知道?
外婆说,她只是一个园丁,如果花的种子能开出花,树的种子能长成树,哪怕是狗尾巴的种子能够抽出几根狗尾巴穗,她都开心。
所以当半路听见小秦这株她从山坳坳里抢来的狗尾巴草热情地喊她时,外婆高兴地不得了,那时候,她已经被革职,不再是聂校长。
外婆开心地喊秦姨去家里玩,秦姨就真的去了,而且去得还挺勤快,一季一会,直到外婆离开人世。
方南山看着秦姨着急的样子,忽然笑了笑,她果然是个急脾气。
“你还好意思笑?”秦姨气得恨不能给方南山两拳头,敲醒他的木鱼脑袋,这世道送上门的钱居然有人不要!真是个混账东西!
“留给更需要的人吧。”方南山只说了这一句。
秦姨一听更气,“你想着别人,秦姨不怪你,但你自己呢?你怎么办!下个月就要过年了!”
“我一个人过什么年,”方南山下意识地笑笑,话一出口又赶紧改道,“秦姨您放心,九月份团委张老师说我符合团委扶助对象标准,谭校长便将我报了上去,再加上奖学金助学金,足够过年了,还能过好几个呢。”
“作孽啊,”秦姨无奈地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她也改变不了什么,她凑前一步帮方南山将校服外套拉上,心疼地拍了拍少年肩膀,“天冷了,把衣服穿好,别冻着。”
“好。”方南山听话地笑出两个小酒窝,“秦姨,我走了啊!”
“南山!”秦姨又拽住少年的手,面色郑重地再三叮嘱,“别去打工,听见没?现在头等大事是高考,你专心上学,钱的事,我们几个老同学会想办法。”
方南山坦诚地笑道,“谢谢秦姨,我明白的,我不去打工,而且我算过,这些奖学金助学金攒下来足够支付大学第一年学费。等进大学后,我再想办法挣钱。我能养活自己,您放心。”
有理有据一段话,滴水不漏地掩过心酸,成了抚慰人心的当然。
秦姨如鲠在喉,念及聂老当年翻山越岭至大山深处坚持将她带回市区读书,心中五味陈杂,不是说苍天有眼,好人有好报吗?聂老帮助过这么多孩子,可两手一撒,到头来自己的外甥却无依无靠……
两眼一阵酸胀,秦姨止住呼之欲出的泪意,掩面挥手,“回去吧,去吃口热饭。”
方南山笑盈盈地答应,秦姨回望向少年背影,心中酸涩难咽,此刻万家灯火逐次点亮,然而又有谁能给他烧一口热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