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市直机关家属院人行感应门发出吱呀声响,方南山从院内走出,他身后紧跟一位中年妇女,年纪看上去不逾半百,头发已是灰白,她低着头也不看路,紧紧踩着方南山的影子利索地前行,手中鼓鼓胀胀的黑色塑料袋与过膝羽绒服摩擦,一路发出呲啦呲啦声响。
偏偏在跨过门槛时,她踉跄了一步,跌跌撞撞地朝前倒去。
方南山赶紧扶稳她,“秦姨,就送到这儿吧!”
被唤作秦姨的中年妇女慌忙整理好脚步,随口扯了个理由掩饰住满腹心事,“年龄大了,眼花。”
方南山笑道,“您是心里有事。”
秦姨抬起头,那是张精干的脸,只是此刻难掩憔悴,一种说不出的无力感从她的眼里夺眶而出。
她亏欠地看向方南山,嘴唇努了努,像是不知如何开口,左思右想,恨不能干脆鞠躬道歉了事,好半天她才说道,“让你专程请假过来,耽误你上课了吧?怪我,我小题大做了。”
“关心则乱,包包是个懂事的孩子,他绝不会做出偏激的行为。”方南山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好似风从湿热的南方岛屿吹过,携来潮湿水汽,抚平了秦姨一团攒在心尖的焦躁和不安。
秦姨好似卸去了压在双肩的一座大山,面色逐渐舒缓,这才说出下午发生的事,“今天开完家长会后,我脾气是暴躁了些,看见他的排名,想到他那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心里头急啊,没忍住多说了他几句。开始我以为他只是缩在房间躲骂,后来慢慢发现不对劲,以前他再忍耐也会顶我两句,可是这次他竟然能憋住一句话也不回嘴!就算是个破葫芦扔进池塘也会咕咚响一声,我都喊破嗓子了,他那个房间一点动静也没有。”
秦姨越说越激动,“南山你说他是不是气人?好歹吭一声,不说话算什么事?我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后来我急不过,开始撞门踹门,这个小哑巴终于吱声了,你猜他说什么?”秦姨不可置信地干笑两声,“一开口就让我该干嘛干嘛去,别管他,还威胁我再管他就不念书了......我,才不怕他不念书呢,念书是他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不念书,以后长大了回山里看林子去!我怕什么?我是怕他连续几次没考好头脑发热钻牛角尖,万一想不开......你不知道他们学校上个礼拜才有一个孩子因为压力大......哎,我想来想去,他从小崇拜你,这才......”
方南山静静地听着,耐心地等待秦姨将满腹牢骚倾吐而出。
外婆说过,秦姨是个直肠子,有事藏不住,非要吐出来她才痛快。
听完秦姨这一大段话,方南山总算见识到了什么叫不吐不快,他不紧不慢地分析道,“秦姨您放宽心,包包性格稳重,他是绝不会轻易拿生命开玩笑的。如今他长大了,在学习上已经摸索出自己的节奏,最近几次模考没有取得理想成绩,他已找出问题所在,做出合理的补习计划。他心中有数,原本不怎么在意,倒是您,情绪波动太大,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他说,每每想到您每日起早贪黑接送做饭还要独自养家挣钱,心中愧疚万分。所以他是恼自己,而不是生您的气。”
“不是在和我生气?”秦姨不敢相信地喃喃。
方南山顿了顿,“还有一个原因,今天开家长会提前放学,他在抽屉里发现了您的体检报告,”
秦姨脸色一变,顿时反应过来,“这孩子傻啊,上了年纪的人谁没点小毛病,三高哪算得上病.......”
方南山握在秦姨小臂上的手紧了紧,“包包希望您身体健康,开心快乐,不希望您为了照顾他,搭上自己。”
“说什么傻话!我是他妈妈,照顾他陪伴他不是应该的吗?再说,愧疚了,不能跟我直说吗?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知道他心里怎么想呢?”秦姨生气地摇头。
“说出口,其实挺难的。”方南山小声道。
这世上如果有比爱恨更难说出口的话,那一定是愧疚。对不起三个字,有些人用尽了一生力气,也未能说出口。
秦姨无法理解,如聂嘉莹所言,她是个直肠子死脑筋,习惯以最直接的方式解决问题,有事说事,最厌烦别人拖泥带水地跟她谈感情。
她怔在原地怎么都想不通,儿子绕了这么一大圈,难道是想说跟她对不起?
夜色突然暗了下来,街道拐角处隐隐飘来阵阵白烟。
方南山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秦姨,我和包包约好周末下午我帮他补课,您就别再劳心费力帮他报班找老师了。”
“这怎么行?”秦姨急忙摆手,“你学业这么紧,哪有时间?”
方南山笑了,“难道您还能找到比我更适合的老师?”
秦姨想了想,之前母子两人因为找家教问题吵过多次,每次千辛万苦寻来的家教,总是被儿子拒绝,原因五花八门牵强附会,千条万项总结起来一句话,你找的家教我都不要!眼看中考迫在眉睫,秦姨一时之间想不出别的法子,她干脆不再推辞,郑重地道了一声谢,又将手中塑料袋递了过去,“今天冬至,我准备了些金元宝,你给聂老师送去。”
方南山接过袋子垂眸瞧了一眼,圆滚滚的土黄色金元子结结实实地将塑料袋撑得像个胀破肚皮的娃娃,轻飘飘的袋子在他手中变得沉甸甸的,一股热流涌向喉头,方南山感激地说道,“谢谢秦姨。”
秦姨难得地朝他笑笑,“我们这些没本事的学生也帮不了聂老师多少忙,只能送些纸钱,略表心意。”
方南山却悄悄地移开了视线,他像是挣扎了一番,才鼓足勇气合盘托出,“秦姨,上次您提起的妇联救助我没申请。”
“什么?”秦姨像被野蜂蛰了一口大叫出声,她抓住方南山的手臂,又气又急,“为什么没申请?一年几千块钱不要了?怎么这么不懂事!那可是我托主任好不容易帮你弄到的名额!”
方南山印象中,从记事起,这个急脾气阿姨每年都会来探望外婆,她来时不定,但每次出现肩头必定扛一只大大的白色编织袋,袋中食材随时节而变,春天是山间竹笋,夏天是清甜西瓜,秋天是褪去毛刺外壳的板栗,冬天则是软糯香甜的红薯。
那些新鲜山货全被外婆做成了美妙食物吃进了小南山的肚子里,他曾无比期待“圣诞小阿姨”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