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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谎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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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花神路转盘的月安街,小岛是第一次来。

此处是江城高级别墅区,道路幽静,人行道旁小区弧形围墙上方布满深绿色栅栏,栅栏里面几朵红色山茶花正值花期,给冬日的夜添几丝暖意。

每日重复骑行于三点一线的水泥森林之中,小岛的视网膜几乎退化成了黑白底色,突然见到鲜红一簇的刹那,竟激动地心花怒放。小岛拽住方南山的袖子,欢呼雀跃的像年幼的孩子元宵夜缠着大人数一眼望不尽的花灯,“那是花儿吗?花儿?”

方南山任由小岛来回摇晃他宽大的衣袖,绷直的脊梁骨忽地松了一下,“是山茶。”

从中午开始方南山一直在秦姨家给包包讲解物理习题,十三四岁的小男孩心里藏着点儿事自以为谁都看不出来,然而一遇到难题需要思考,那点儿小心思便逮着须臾间隙名正言顺地冒出来全盘写在脸上。方南山对此并不担心,面对外人,包包像一只带刺的刺猬,习惯调动十二分警觉保护自己,难得在他面前,愿意袒露放空自己。况且包包开小差也只是片刻,大脑终端处,理智攥紧了脱缰野马的辔头,神思一跑远就吁地一声自觉被拽了回来。

不像眼前这位,整整一晚上,心思不知道散到哪处的辽阔草原去了。

方南山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小岛,小岛踩着他的目光,皮球一般弹开了。

方南山眉头拢起,我们之间有什么需要你如此小心翼翼呢?

平日小岛和方南山独处的时候,很喜欢直视方南山的眼睛。哪怕两个人并排行走,小岛的姿势通常是身体直行,而脑袋呈九十度转向方南山,至于路在哪儿,她压根儿没准备用眼瞧,所以方南山需要格外注意前方路况,一只手护在小岛身边,时刻做好拉一把扶住她的准备,另一边要微侧过脸最大限度降低小岛脑袋旋转角度,避免一程走完,某人脖子偏离正常航线。

小岛的眼睛很是好看,看他的时候仿若一潭泛着波光的深涧,光在水面游移,徘徊,缓慢回旋,而水底深处是暗流,澎湃地涌动,激荡地晃漾,本应私藏,小岛却毫不吝啬地剖之于心,有时还生怕方南山看不清似的,特意贴得很近,让方南山产生一种错觉,那汪深潭中只可见他一人的倒影,旁的什么再也容不下了。

栅栏内山茶花丛中一道黑影刷地闪过,小岛一惊,方南山下意识地扶住她,“是猫,别怕。”

小岛低低地嗷了一声,突如其来的惊吓很快将发现山茶花的短暂欣喜冲散了,小岛松开方南山的手,踩着又粗又胖的影子心事重重地继续前行。

“云州,也有山茶吗?”

小岛一顿,不敢相信地看了方南山一眼,她摇了摇头,“云州,和江城不一样。”

“我在云州念的学校离海很近,通往海的路是一条长长的下坡,坡道两边种满了凤凰花,夏天时凤凰花开,火红一片像燃烧的海。如果不去海边,沿路反向上山,可以看见粉黛色的异木棉,橙红色的炮仗花,即使在冬天,它们也开得异常绚丽,花香浓烈。”

“你以后一定要去看看,一定。”小岛说这句话时,无缘无故地想起了说话漏风的美华阿嬷,小岛总笑阿嬷是只傻扑棱蛾子,明知道她根本不听话还总是交待一些她根本不会去做的事情,现在想来,阿嬷从没指望小岛乖乖听她的话,阿嬷她只是过不去心里那条坎。

方南山停下脚步,凝住了小岛的眼,“你今晚,不大一样。”

“在云州时,我住在港口,离海鲜市场不远,海鲜市场背靠一座小山坡,坡顶有一株大榕树,爬到树上,可以同时看到云澳湾三座灯塔。云山尾灯塔最为醒目,它的塔身是鲜艳的红色,可塔顶却是乳白色的,像浓浓的芝士奶盖浇在红色玫瑰花瓣上,是恋人间的甜言蜜语,所以情侣们拍婚纱照最喜用它做背景;云澳湾灯塔的塔顶像马戏团的大帐篷,塔身像小蛮腰般收紧,看上去就像一个身材曼妙的渔家女在礁石旁苦苦等待爱人出海归家;我最喜欢的是胖墩墩的南山灯塔,小时候,我最喜欢躺在八角型塔顶看飞鸟,数渔船,等我妈回家。后来,余舟带我离开了云澳湾,去云州念小学。我的小学和初中离家都很近,它们坐落在同一条直线上,那条路叫凤凰大道。高中的学校远一点儿,要爬山,上山的路叫做镇海路。”

小岛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在凤凰大道和镇海路交接口上有一家医院,云州市第三人民医院。在它没改名之前,也叫做南山医院。”

方南山的呼吸倏然滞住了,一个不留神,脚软绵绵地踩了个空,亏得小岛伸手托住了他。

小岛出手的及时,像是算准了方南山会“不小心”似的,她紧紧地抓住他,生怕体弱的他一头栽倒下去。

方南山缓了一瞬,朝小岛挤了一个难看的笑脸,“没看路。”

小岛压住心跳颤声问,“你......想回去看看吗?或许能......找到......你的家人?”

拐过一个街角,再走下去,就是终点花神路转盘。

方南山松开小岛的手,截然说道,“不去。”

小岛追上去拽住方南山衣角,紧张地说,“如果是......不敢......,我......可以陪你。”

方南山摇了摇头,语气柔软的像是在安慰小岛,“我跟你说过,对于他们,我没有什么了解欲望。”

方南山早就告诉她,然而小岛仍挡在他面前,一瞬不瞬地凝着他,似乎在说,在我面前,你不用撒谎。

“真的,”方南山笑了笑,他仰头望向星空,无论夜空多漆黑,他知道总有一颗星星在云层背后静静地看着他。

“你不用担心我,我有家人。”

小岛没说话,悄悄让开了路。

两人一深一浅地前行,小岛难得没有在石桥上蹦蹦跳跳,方南山用了几分幽默地语气调侃自己,“我一直以为南山是座什么山,或者是个森林公园,没想到外婆在医院门口捡的我,这样太顺手了吧......”

这个世界不可思议的事情很多,有人生完孩子后转手就扔掉,也有人失去孩子后立刻又捡一个回家,有人听他的哭声多一分钟都嫌烦,也有人多一秒钟都舍不得他哭泣,有人视他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也有人视他为珍宝宠之上天,他知道谁是家人。

“你去过云州?”小岛小声问。

“嗯,小时候,和外婆一起。”

“那时候我还小,只道外婆带我去看海。我们坐了很久的火车,我在卧铺车厢开心地上蹿下跳,时不时地问外婆,什么时候才能看到海?”

“看到了吗?”小岛问。

“外婆带我去吃了早茶,出茶楼后,我们穿过马路,进入一个小公园,外婆好像累了,我们便在一条石椅上休息。听来往的人说,出公园,穿过一条直道,就是港口。大海,离我不到十分钟路程。可是外婆没有力气了,她脸色苍白,止不住的泪水从眼里往外涌,我擦不过来。我这才意识到,云州是方念出车祸离开的地方。那时候,方念是我概念上的妈妈。我再也没提过看海,我们在石椅上坐到落日,好像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出现的人。天黑时,我跟外婆说我想回家,外婆怕我饿,带我过马路吃了一碗云州肠粉,然后我们坐上了回江城的火车。”

小岛沉默了一瞬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方念不是你的妈妈?”

“其实我很早已经猜到了,外婆也能看出来,只是我们都没有挑明。后来有一天,我鼓起勇气问外婆,外婆没否认,说实话,我反而轻松了许多。”

“为什么?”

“装聋作哑不是一件难事,为了外婆,我可以一直做方念的孩子,或者说,做方念。外婆给我读的故事全部来自方念留下的书;外婆教我写字,我的字与方念的笔迹几乎一致;一日三餐,一年四季,每一顿饭外婆都亲力亲为,是因为她几乎未曾给方念下过厨;外婆对我极其包容,是因为她对方念总是很不耐烦。”方南山说到这里时,艰难地笑了笑,“你听出来了吧,外婆把我当做方念在补偿。”

“我做不到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些爱意,厚颜无耻地继续装无知,对外婆而言,太残忍了。我得到了本该属于方念的爱,这不公平。”方南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外婆很少提起方念,即使面对她孙婆婆——许清晨的外婆,方念也是她们俩对话的禁区。”

那是外婆心上的一个窟窿,外婆用了二十年漫长时光将它填平,可是,人的思念哪能轻易被堵住呢?

那些念想原本只是涓涓细流,它们暗藏在深不可测的心底,在漫长的岁月里,以痛苦与悲伤为食,逐渐长成强大而狰狞的兽。它们擅长等待,待外婆的身体老去,心力枯竭,无力再与它们抗衡时,它们便开始纵声咆哮肆意攻击外婆逐渐涣散的意识。

许多个夜晚,外婆孤独地躺在摇椅上,月光清冷地照进窗,她的眼睛却怎么也无法合上。

“外婆,从未真正从失去方念的痛苦中走出。”方南山无力地闭了闭眼。

“从失去至亲的痛苦中走出,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岛眯起眼,外婆如此,余舟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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