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世界上有许多人失去伴侣后能迅速进入下一段婚姻,很多人失去至亲后能飞快回归到日常生活。”小岛忽地反过身倒在石桥栏杆上,拢起眉头惆怅地望向深邃的夜空,她这个姿势看上去多多少有点叩问苍天的迷茫,“为什么他们能做到呢?为什么?”
“车窗上的鸟屎,一场大雨还冲不掉呢,怎么三两天一过,伤疤都来不及掉,爱过的人就像狗皮膏药一样轻轻松松被揭了呢?至于后一种人,原本亲人在他们心中就无关紧要吧?没放在心上的人,生活在地上某个地方和地下某个地方有什么区别?亲人活在世上的时候,探望一场还得花差旅费呢,人死后,反倒简单,烧张纸钱糊糊就完事了。你说,这样的爱人是爱吗?这样的亲人算亲吗?”
“以前读‘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会感动;读‘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会心生向往。可是,当我一遍又一遍看着余舟孤零零地站在灶前苦苦熬一锅红豆沙时......”
小岛突然像锅里的鱼炸翻了面,忽地蹦跶到方南山面前,“你说,究竟放下是对,还是不放下才对?”
方南山被扑面而来的滚热鼻息一冲,愣住了片刻,他抬起手,轻轻地将胖头鱼的脑袋按了回去,“放下,是情深不够;不放下,是执念太深,世人的评价标准千变万化,反复无常,根本无所谓对错。能进入下一段感情的人,未尝忘记了昔日伴侣;说念念不忘的人,或许是个懦夫没有勇气面对新生活;能回归到正常生活的人,说不定把亲人埋藏在心底最深处;而不能独活的人,或许是个巨婴,连基本生活自理能力都不具备。谁又知道呢?你想得太多啦!”
小岛撅起嘴,像是跟自己生气一样闷闷地说道,“我现在非常羡慕那些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方南山淡淡道,“可惜,我外婆和你爸爸,都没有选择这样做。”
“我希望余舟能忘记我妈,哦不,是把我妈藏在心底,”小岛顿了顿,像是在郑重地告诫自己,“如果和云姨在一起能令他快乐的话,我没意见了。”
“云姨?”方南山探询地看向小岛。
“是颜家阿公的独女,颜暮云。”现在提起这个名字,小岛终于能够心平气和。
时间和距离是缓解矛盾的有效药,时间可将敌意冲淡,距离可让视野变得宽阔,往事呈全景模式浮现,曾近被刻意放大的细枝末节逐渐模糊不清。
小岛约摸记得一个夏末傍晚,她独自坐在游乐场摩天轮中,云姨站在余舟身边,怀里是余舟赢来的一人高毛绒泰迪熊,她仰起脸和余舟一起寻找空中的小岛,她的眼睛那么动人,唇畔的笑意好似在波光状绯色晚霞中涤荡,她悄悄地挽过余舟臂弯,余舟看了一眼她,嘴角温柔地弯了一下。
小岛看向方南山,当时余舟的眼神小岛不懂,现在确是懂了。
突然间“砰”地一声,一团黑乎乎的球状物从梧桐树上直直坠落,刚好擦过小岛手臂。小岛吓得连忙闪躲,方南山下意识将她护进怀中。
待到球状物落地,小岛仔细看去,发现这是一个由枯树枝编织而成的人工鸟巢,道路两侧每株梧桐树上均有摆放。
小岛笑了,“这是为寒号鸟特意准备的吧?文明社会可真贴心,傻鸟不用号,窝就送上门了。”
方南山凑近瞧了瞧,“你瞧,里面有鸟毛!”
小岛仰起脑袋,指向树干和枝杈相交的一方平坦处说,“它原来在那儿吧?”
“你想做什么?”方南山脸色收紧,他大概猜到了小岛的下一步行动。
“把它送回去!万一这真的是只寒号鸟的家呢?”小岛笑嘻嘻地说。
方南山无奈地笑了笑,他看向梧桐树,“这树好爬吗?”
小岛拍了拍粗壮的树干,十拿九稳地说,“小菜一碟!等我上去,你把鸟窝递给我。”
“小心。”方南山捡起鸟巢,目光丝毫不敢离开小岛。
许清晨喊余小岛母猴子是有理论依据的,一眨眼的功夫,小岛已顺着树干摸上了树,像一只敏捷的猫,稳稳地站在了枝杈交接处。
“方南山!”小岛突然跳起来惊叫出声。
“小心!”方南山一颗心差点悬到嗓口,那可是在树上,你怎么能像只蚂蚱一样蹦跶!不要命了!
“方南山,那边有一个巨人的花园!”小岛又作死地连蹦几下,看得方南山心惊胆战。
“山茶花吗?”方南山问。
“你怎么知道?!”小岛叫道,“是山茶花,开满了整座花园,每一株都红得像新娘子的头盖,好美啊!”
方南山笑了笑,这还用猜?
他静静地等在树下,小岛看了好一会才意犹未尽地喊方南山送鸟巢。
方南山踩在栅栏上,抡直了手臂将鸟巢往上递,小岛俯身去取,四目相接时刻,小岛不知道哪儿来的灵感,“你要不要一起上来看看?”
话刚出嘴,小岛便懊悔了,方南山不会爬树。
小岛凝住方南山的眼,出神地想,为什么我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呢?看见美景,想同他一起欣赏;尝到美食,想与他一起分享;遇到困难,也愿意同他一起承担;恨不得他每一分每一秒都能陪伴左右......我这是那什么胶水倒多了给缠上了吗,怎么绕不出来?好烦!
小岛尴尬地笑了笑,“算了,我下来。”
“你往旁边站站。”方南山说。
“嗯?”小岛愣住。
“不是喊我上来和你一起看吗?”
在小岛不可置信的目光下,方南山竟然爬上了树,虽然动作生涩笨拙,有点儿像莽撞上树捅马蜂窝的小黑熊。
小黑熊跌跌撞撞地爬至小岛身边,小岛紧紧拽住他的胳膊,嘴角忍不住地上扬。
所幸这是一株粗壮的梧桐,枝干敦厚可比大象腿,能容下双人同时站立,小岛往树杈方向挪了一步,想多腾出点儿空间让方南山站稳,方南山却反手将她一把拽回,低声喝道,“回来,那边不稳。”
方南山的声音从未这般紧张过,小岛听话地站回到他身边,探身往花园方向一指,“喏,那儿!”
然而方南山并没心思看什么山茶湖茶花,他颤颤微微地耽了一眼脚下,身体下意识地绷得僵直,手不由之主地紧紧扒住主树干,连呼吸都屏了起来。
突然间,一只冰凉的小手顺着指缝吱吱悠悠地插入他的掌间,十指相缠,小岛冲他眨了眨眼,“这样就稳了,抓紧。”
方南山的心慌张地跳了一格,像是不经意触碰到了空格键,在须臾之间的时间空隙里,梧桐树枝吐出绿芽,一条缠人的青绿色藤蔓摇曳而出,越过方南山急剧呼吸的胸膛,抚过少女春风般的脸颊,温柔地缠绕于交指而握的两手之间。
方南山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小岛感觉到自己的手好像被用力地反握了一下,
小岛什么也没说,她静静地望向花园,若隐若现的笑意悄悄爬上了唇角,荡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