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师其实记得小泽大学头一个寒假回到家的那个冬日午后,他捎来信说会跟着念姐回家,让他们不用去车站接。
周老师早已备好一桌小泽爱吃的菜,红烧蹄膀煲鸡汤,剁椒鱼头蒸腊鸭,顾老师打趣说老伴儿心黑,一年的好菜要让这小子一次头吃完。
院门开开合合十几遍,没想到先等来了方念。
那天她穿了件军绿色短袄,戴了顶羊毛粘帽,一看就是大城市来的姑娘,时髦又洋气。
小泽这个孩子是个没谱的,重重的行李居然先让一个姑娘家捎回来,自己和阔别半年的兄弟们跑去喝酒了。
气得顾老师肝疼,大门一关,说再也不要这个兔崽子了。
周老师没生气,就是心里难过,一句话没说,灭了煤炉,默默地搬了条板凳坐在小阳台等。
顾老师一语成谶,小泽再没回来过。
周老师一等,过去了二十余年。
都说时间可以抚平受伤的心灵,可是需要多长时间呢?没人知道。
二十余年过去,顾老师和老伴儿磕磕绊绊地活过了人类平均寿命,可孩子没了,老伴疯了,自己瘫了,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意义?
教书育人几十载,人生大道理输出过无数通,然而涉及到自己时,顾老师也说不清他坚持活下去是为了什么。
推门而入的人影发现院子里兀然多出几张鲜活身影,显然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茫然无措地环顾四周,空洞的眼睛陷在两只深不可见的眼窝之中转了几圈,最后停在了小阳台方向,枯瘦的面容像一团揉皱的纸,浸润入水,竟舒展开某种不可思议的韧度。
顾老师转动轮椅,往周老师的方向行去,笑着说,“跟你说过的,没忘吧?今天孩子们来帮我们大扫除。”
“咚”地一声,满满一篮子菜摔翻在地,沉闷的灰白色小院被红色的番茄,黄色的土豆,绿色的青菜染成了色彩艳丽的调色板,惊心动魄。
周老师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地向前挪动一步,颤颤微微地喊了一声,“小念?”
声音很轻,像是不敢相信,又像是千方百计想去相信。
可院子里太安静了,那声呼唤又太过沉重,落进了每一个人的心上。
小岛心下一沉,完了。
方南山眉头一蹙,警觉地前探一步挡在小岛身前,这时连后知后觉的许清晨也反应了过来,周老师把余小岛错当成方念了。
许清晨赶紧拉了小岛一把,凑过脑袋压低声音说道,“你别乱说话啊,这个周老师受过刺激,会......”他瞄了一眼顾老师,把声音压得更低,“会发疯。”
“我知道。”小岛掸开许清晨的手,听上去有点嫌许清晨多事。
你知道个屁,你知道她发疯时会大哭大叫大笑大闹吗?会大马路上抢小孩吗?看到年轻的小伙子会扑上去乱抓乱打吗?
许清晨心里着急,可余小岛心大的像尊菩萨,不肯听人话,他只好捣了方南山一下,示意他也劝一劝这个胆大妄为,心里没数的家伙。
方南山眨了一下眼,算是答应许清晨。
他身子朝小岛微微侧倾,刚偏过头想开口,小岛默契和他对视一眼,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两人什么也没说,却沟通了所有。
许清晨看得一愣,他们俩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小念,是你吗?”
周老师又往前迈了一步,这一次步履明显急促,声音也更加迫切,她急不可待地想得到一个答案。
顾老师的轮椅不知什么时候退回到小岛身边,他低声喊了句,像是在乞求怜悯,少女听话地倾下身子。
“小同学别怕,你低下头来,爷爷跟你说,周奶奶她......”顾老师话未说完,“啊”地微微一惊呼,脸色骤然变得煞白。
小岛并没有被老人的悚然变色吓得后退,也没有做任何刺激性的动作,她反应平静,只是温和地笑了笑:“顾老师,我没打算惊扰您,我只是......长得像方念。”
老人松弛的眼皮仿佛失去了合拢的力气,僵硬地挂在紧缩的面部肌肉上,使得光线得以涌入他浑浊的眼球,将面前人的脸庞看得真真切切。
小岛轻言轻语地说:“您放心,方念心软,从不舍得伤人。”
顾老师笔挺的后背一瞬间塌了下去,活了几十年,半截身子进了黄土,没想到竟以这种形式见到所谓故人。
他想:小泽要是重新投胎的话,也应该,这般大了吧......
顾老师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慈祥地看着小岛,像是在答应儿子似的,轻轻地嗯了一声,“好。”
“小念,你们聊什么?来说给周姨听听。”周老师看见小岛和她家老头子交头接耳,心中更加坚定那个姑娘就是方念。
小岛刚挪动脚步,方南山下意识地拽了她一下,小岛脚步一顿,微微侧过脸,用余光扫了一眼,方南山很快松开了手。
不知为什么,这一幕落进许清晨眼中,他心里莫名酸涩了一下。
周奶奶的手温柔地搭在小岛肩上,慈爱地观察着她,像是要从小岛身上每一个细枝末节推测出离家后孩子会发生何种变化:“小念,这件绿袄好看,衬你皮肤,以前没看你穿过,是最新的款式吧?结实吗?扛得住北京的大雪吗?”
真把余小岛当作方念了,许清晨目不转睛地盯住余小岛,心里头乱得像七八个小人在打鼓,这可怎么办?会不会刺激到老人家的大脑,惹得她发作?周老师发作起来什么样?真的会打人吗?那我帮还是不帮......?
小岛看上去丝毫不担心,她不慌不忙地按住周老师的手,那手的触感像一副枯骨,几乎找不到肉,只听她用安慰的口吻说道:“周姨您忘啦,北京供暖,不冷的。”
周老师皱起眉头,仍担心地问,“室内有暖气,出去可怎么办?我家小泽最厚的那件袄没你这件厚,他会不会冷?”
小岛乐了,她拍了拍周老师的手,“周姨,你当那小子傻啊,他给自己整了个皮夹克穿在里头,冻不着他!”
方南山皱了皱眉,心下一叹,编得跟真的似的。
许清晨突然想笑,余小岛你把自己当泡面了吧,加词加戏不加价啊。
周老师睁圆了眼,不可置信地眨了一眨:“真的?他知道给自己买衣服?”
“以前啊,棉裤背心哪一样不是我逼他才肯穿......”
小岛笑道:“那一定是因为我们江城的北风是烂面条,软绵绵的,不够劲道。”
这种时候她还能开玩笑,方南山不得不佩服小岛强大的心理素质。
“是吗?”周老师喃喃地问道,紧拢的眉头乌云隐隐散去,逐渐舒展。
小岛的嘴角噙着淡淡笑意,阳光好像给她镀上了一层热融融的温度,她温柔地裹住老人的手,触摸之处,冰雪会消融,生机会重现。
“周姨,小泽他吃得好,穿得暖,会照顾自己,您不用担心他。”
周老师出神地听着,投向小岛的视线恍恍惚惚,她努了努嘴,嘴唇周围一道道纵纹像波浪般涌起又退落,最后她小声地问道:“小泽他,吃得好吗?”
小岛笑着答:“吃得好不好我不知道,不过肯定吃饱了。北方面食多,又是饼又是面的,他下巴都吃圆了。”
“下巴吃圆了啊......”周老师痴痴地笑了两声,那神情满足地像年轻的母亲看见怀中婴儿喝足了奶,连眼睛都焕发了几分光彩。
就这么傻傻地笑了半响,她伸出手摸向小岛的脸颊,眼里满是宠爱地问道,“小念,你怎么瘦了?莹姐看到会心疼的。”
小岛柔软的心好像被针刺了一下突然钻心的疼,聂校长的心也这般柔软吗?她会担心方念有没有适时添衣,饭菜是否合口吗?如果她也同样深爱女儿,又怎么舍得断绝母女关系呢......?
小岛像一只卡了壳的乌龟,缩着脑袋半天没动。
方南山轻声地咳嗽了一下,像一记钟敲醒了小岛。
小岛只好随便胡诌了个理由,支支吾吾道:“我,我不爱面食,吃不惯。”
周老师一愣,笑容消逝在瘦削的脸上如潮水退尽,眼里的光倏然间隐匿地无影无踪,她幽幽地自顾自说,“小泽,小泽他很挑剔的,不喜欢吃的菜,一筷子都不会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