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六月,多台风。
有些台风生来干净利落,不到现出真身时刻绝不沾风带雨;另外一些嘛,比较矫情,露面之前总喜欢制造几场高温,抖落几滴毛雨,再鼓噪几阵妖风,就像大人物出场前少不了小虾米一声铜锣震喝,小岛七岁那年遇见的第一场台风便是这么个摆谱性子。
那是小岛从云澳湾搬至云州的第一个夏天,是个周末。
原本是个大晴天,可到午后突然乌云骤起,天光变得暗沉,黑暗与闷热同时压顶袭来,妖风不按常理出牌,时而蛰伏不出一声,时而咆哮发出惊雷搬怒吼。
停电了,唯一能带来凉意的电风扇就此罢工,小岛热得满身是汗,像从水里刚捞出来一样。她不敢开窗,害怕呼啸而来的狂风会毫不客气地将她掳走,像带走她妈妈一样。
她跪坐在窗台的写字桌上,扒着窗户紧盯着院里被吹得七零八落却仍然与妖风抗争的芭蕉树,心里默默祈祷:一定要挺住啊,挺住.......
直到傍晚,余舟仍未到家。
小岛看了眼窗外,跳下沙发,洗了把脸,换了套干净衣裳,推开紧闭的门,走向云州楼。
小岛之前没去过云州楼,直到被一个小姐姐领进后厨,她才头一次瞧见头戴白色厨师帽的余舟。
她在一群嘻嘻哈哈聊着粗鄙笑话的老师傅中寻到了余舟身影,案台后的年轻师傅眉目收敛,神情严肃,举手投足一丝不苟,专注的沉浸于案板工作之中,安静而沉稳仿佛独立存在于热闹喧嚣的厨房之外,那么的.....不和谐。
她小声地喊:“爸......”
尚未喊出一个完整称呼,余舟猛地抬起头,飞速走到她面前,“你怎么来了?”
已经涌到喉咙眼的那句“爸爸我怕。”被生生咽了回去。
不用多说一个字,只凭听辨微妙语气,小岛便能断定余舟此刻心情很糟糕。
“嗯?”余舟弯下腰压低声音又问一遍,眉峰拢得比过年垒起的包山还要高。
小岛滚烫的视线一时间冻结成冰,她低下头,一句话也没说。
后厨正是繁忙时刻,来往帮厨和服务员纷纷投来八卦的目光,连大师傅们也踩停荤段子的刹车,凑热闹地看向他们。
“呀,这个水灵的细路女系边嘅啊?”
“余生咁后生,就有仔?”
“系余生家的细路女啊......”
“冇听余生讲过,佢埋过婚?”
......
余舟脸色变得蜡白,唯耳垂通红滚烫。
小岛敏锐地感觉到了那些老家伙们的目光并非善意,这时一个长相像蛇精的服务员手端空盘从她们身边经过,笑盈盈地捏了一把小岛的脸,葱白般的手搭上余舟肩膀,语气竟比明叔还要熟悉,“你家细路女啊?”
余舟没答话,小岛突然间就想起美华阿嬷生气时骂她的话,说余舟好惨一后生,年纪轻轻就被这么个小不点拖住了一辈子。
小岛攥紧了拳头,新换的干净衣裳背后不知不觉又潮湿了一片,她摇摇头,脚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背后是个门槛,小岛一退,差点倒下去,幸亏领她进后厨的小姐姐及时捞住她,咯咯笑出声,“要不我陪你玩儿会,等你爸爸下班?”
“不用,太......麻烦了,”余舟生涩地拦住,又蹲下身抱歉地捏了捏小岛的手,“乖,先回家好不好?爸爸很快就回来。”
小岛掉头就跑。
“小岛——”余舟急喊出声,脚步却僵硬地止在原地,他走不了,案头上未完成的工作没人帮他。
“小孩你等等我!”
小岛跑得快,可吃亏在腿短,没跑离云州楼大门口两米远,就被年轻姑娘一把拽住。
“你谁啊?”小岛生气地吼道,在她眼里,这些围绕在余舟身边的莺莺燕燕是和云澳湾霞姑一样的存在,她们觊觎余舟,是小岛势不两立的敌人。
“我?”年轻姑娘呵呵笑了一声,往身后一指,“喏,这云州楼,我们家的。”
小岛眼睛骨碌转了两圈,所以爸爸的工资是她们家给的,她的身份是......爸爸的老板?
“姐姐你不去做你的老板跑来追我一个小孩做什么?”小岛收回戾气,语气现实地柔软了两分。
年轻姑娘松开手,得意地挺直腰板,“我可不是小孩,别喊我姐,喊我姨。”
小岛十分瞧不起地看了她一眼,跟一个小孩争辩自己不是小孩,这智商不是五岁也就八岁。
年轻姑娘非常大度地不和小孩一般见识,“你叫小岛是吧?我叫颜暮云,你以后喊我云姨。”
小岛没说话,依旧不服气地昂着头。
颜暮云伸出手,朝她做出握手的姿势,“我代表我们云州楼欢迎你常来玩,你放心,你爸有我罩着,没人敢找他麻烦。”
小岛不相信地眨眨眼,“真的?”
颜暮云又朝小岛伸出另一只手的小拇指,“用大人的方式,还是小孩的玩法?”
小岛毫不犹豫地握住了颜暮云的手,学大人的语气表示成交,“那我以后买糖给你吃,合作愉快。”
颜暮云哭笑不得,小岛收回手,掉转身回走。
“你去哪里?”
“不关你事。”
“不等你爸爸了?”
“不是有你罩着吗?”
颜暮云怔了一怔,她看向小岛孤独离去的瘦小身影,心里竟生出一种母鸡护崽的冲动,可当她抖了抖腋下那双未丰满的母鸡翅膀时,又不禁打个寒颤,自己毛还没长齐,更何况那只小鸡崽子,一身刀锋似的毛奓得像只刺猬。
“小岛——你等等。”
眼看小岛穿过马路,颜暮云突然呼哧呼哧地追了上来,手上多出一只刚买的氢气球。
“喏,这个给你。”颜暮云把气球绳塞到小岛手中。
“我不喜欢气球。”小岛把绳子推还给颜暮云,“你自己玩去吧。”
颜暮云强势地按住小岛,把气球绳一圈一圈绕上她的手腕,“你爸托我送你回家,可我瞧你未必愿意我陪你一路,就换只气球替代我吧,你要是看它不顺眼,随时可以还它自由。”
小岛看向半空中圆鼓鼓的气球,掉转身时,轻声说了句,“谢谢云姨,再见。”
小岛没有直接回家,她拐进了茶楼对面的小公园,那儿有一处蹦床,平时孩子多排队长玩得很不尽兴,但今天起台风,那些皮崽子们肯定都被妈薅回家了。
他们没有她自由。
可人啊有时候就是卑贱,没人抢的东西顿时不香了。
小岛一个人在蹦床上蹦了不到两分钟便觉得索然无味,她恹恹地离开蹦床,后脊梁处被人盯梢的幽微感觉越来越明显。
小岛开始故意四处乱晃,她踩蹬力器,那目光也攀上蹬力器;她转动摇摆盘,那目光也随之摇摆,她一个人无聊地坐上跷跷板,那目光......终于追过来,把她高高翘向半空中。
“你是不是喜欢这个气球?”小岛大声地问。
跷跷板另一头是个长相清秀的小男生,年纪个头与她相仿,眼睛很亮,盯向气球的眼神有点羡慕,有点孤独。
说起来小岛手中这只气球绝对是潮流商品,和普通氢气球不一样,它有两层结构,外面套了一层透明罩,银色内里印有当下最潮流的动画片《宝莲灯》图案,款式新颖,色彩艳丽,质量上乘,只在云州最繁华的商业街有卖,很难有孩子不喜欢。
小男生没有说话,沉默地咬了咬嘴唇。
小岛有点不耐烦了,身体用力往下一压,“喜欢你就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