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擅自把别人的脑子加锁现在又擅自解开的家伙——早就认出了他吧,却按兵不动,现在才突然摊牌。
应该说,幸好景之前跟他划清了界线吗。他一个人的暴露,至少不会把景也拉下水。
安室透知道自己应该立刻编个故事,解释为什么要用这个情报贩子的身份加入组织,又为什么要隐姓埋名。
他有充分的理由,他跟生父不合,不想使用对方的姓氏。也因为对警察的失望,开始自己行事。他当年也说过要做侦探的。
但是——
“你不要对我失望,我不骗你就好啦。”
他听到孩童的自己的声音,像一只在颅腔内晃来晃去的风筝,牵着一条细细的快要断掉的神经,每一次摆动都让脑子一阵刺痛。
他给出过这样的诺言——他曾经给出过很多诺言,进入组织以后尤其多,逢场作戏而已,听的人也不会当真。
但是——但是如果……这一桩是真的,如果他欺骗了时隔多年终于出现的人,然后意料之中地在对方眼中看见失望神色——
“你很聪明,应该能想得到后果。”曾经是这样说过的吧。
后果是什么?
安室透向前一步,几乎要踏过那道红线了。他死死盯着仍然在座椅中岿然不动的那个身影,那张笑脸现在重又变得模糊不清了。
假如……假如他在这里坦白地说出心中想法,对方会不会像当年那样,再一次弯下腰,轻轻地怀抱住他?
“你长大了。”
杜凌酒突然说话了。
不是刚刚那种带着笑意的,闲聊一样的语气。而是蓦然染上了寒意,像路中间出现了一块无名的碍事石头,随意瞥上一眼而已。
这一点寒意,就顿时把安室透冻在了原地。
……对,这里应该是有监控录音录像的。萩原之前也提示过。
他不能在这里说真话。
杜凌酒应该也很清楚吧——清楚他用“安室透”这个假身份加入组织可能意味着什么。他留在组织里的档案是公安一手操作的,信息量尽可能简洁了,自然也不会制造改名的记录。
如果杜凌酒真的怀疑他,去查过他……
那么现在选择在审讯室里等他,就已经意味着只有一条出路。
必须说谎。
必须违背儿时许下的诺言——
杜凌酒会有失望吗?明明知道会得到什么样的回答吧。
如果这个前提已经被预定——
“我再也不会见你了。”
是想要说这样的话吗?因为给了机会,仍然得到谎言,即使有着种种的理由,也会决然离开——是在暗示这样的结果吗。
萨马罗利翘着二郎腿,单手支在脸侧,盯着那早已重新严丝合缝的墙壁。
一丝声音都没有听到呢——是隔音效果太好,还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后面那种情况更有可能吧。
毕竟那可是林先生。不想让谁说话的时候,没有人能出一点声。
他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转头望向对面坐着的另一位同期。
从安室透进去开始,苏格兰的眼神就迅速黯淡下去。像是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原本颤动的火焰都沉寂成了暗色的灰烬。
萨马罗利瞄了一眼右上角那个方形的黑色摄像头。真遗憾,是带录音功能的型号。不过已经到地下三层,应该到处都是这种严防死守的待遇吧。
连一扇气窗都没有。让他想看看月亮都找不到呢。
“我以前养过一个可爱的小宠物。”
萨马罗利想了想,突然开口说道。
苏格兰没有反应。但他知道对方有在听。
“是一条蛇。有个朋友告诉我,蛇其实是很避人的生物。确实啊——无论花多少心思都没法让他理一理我呢。”
萨马罗利弯起眼睛,对着那个摄像头露出不知道谁会看到的笑容。
“说实话,蛇作为宠物真是糟糕。不会主动来亲亲蹭蹭就算了,还养不熟,不知道什么时候找到了机会,就溜掉不见了。”
他看见苏格兰的耳朵动了动。
“但是——他会记得我的气味,怎么摸都不咬我,周围人太多的时候就会钻进我的手里躲起来……很过分对不对?只有需要我的时候才会来,用完又不见了。”
苏格兰终于接了话:“……他咬别人吗?”
“我不知道。”萨马罗利有点苦恼地耸耸肩,“我查过这种蛇的资料,看着小小一条,实际上却能轻松杀死那些剧毒蛇呢。会绞死毒蛇,连皮带骨一起吞下去,实在有些想不到。”
“听上去很凶。”
“是吧是吧。但这也正是他迷人的地方——对着同类那么凶,对我却格外温顺……当然也可能只是单纯地不想理我,哈哈哈。”
在两人的闲聊中,房间的气氛渐渐回暖了些。
就在萨马罗利准备拿出手机,展示自己珍藏的宠物照片时,他们进来时通过的那扇门突然被大力推开了。
挟裹着一股地下室特有的沉闷冷风直直撞上来,踏入室内的那只黑色男士皮鞋落下时却悄无声息。同样黑色的长风衣,和冰雪一样的银色长发——
像是即将带来暴雪的乌云一样,琴酒停在了门口。
“在里面?”
发问也带着风雨欲来般的沉沉杀意。
苏格兰没有答话。萨马罗利则是朝他扬起笑脸:“是的哦。林先生和波本在里面。”
琴酒瞥他一眼:“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林先生要做一点准备吧。”萨马罗利叹了口气,“明明是我们珍贵的双人独处,突然要加一个人进来,有些不开心呢。”
琴酒从鼻子里很不屑地喷了一下,但没有说什么,只是扫了一眼仍旧低着头的苏格兰,扔下一句话就转头向外面走去。
“守好这里。”
萨马罗利在他后面喊道:“在林先生工作的时候擅自进去打扰,可是会被讨厌的哦!”
回答他的是一声已经不见人影的冷笑:“我又不是你。”
“……”
萨马罗利慢慢收回视线,向后伸展上身,直到后脑抵上冰凉的墙壁。
他对上苏格兰沉默的目光,笑了笑:“是吧,那种独一无二的待遇,真的会让人上瘾——尤其是当这种待遇被收回去,给到另一个人以后。”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
萨马罗利不用看也知道新邮件的内容是什么,毕竟先发出邮件的是他,现在对方的回应无非就是“马上到”之类的已阅提示而已。
如果不曾得到过,也就不会生出长久持有的心思。
但是,既然已经尝过了相拥的滋味,就难免想要再重温——尤其是目睹对方落入了另一个怀抱之后,果然还是会不甘心的吧。
“你没有枪。”萨马罗利突然说。
苏格兰默然。下到这一层的首要条件是交出所有武器,不管审讯者还是被审讯者,或者他们这样的随行人都不例外。
这是因为组织里的大家都不是什么善茬。在审讯过程中想要趁机把人干掉,或者协助被审讯者暗度陈仓,都是常有的事。
如果只是挟私报复也就算了,但如果是叛徒试图脱逃,守卫至少能保证他没法活着走出那架电梯。
萨马罗利继续说:“他也没有。”
苏格兰的瞳孔骤然紧缩了一下。
刚刚琴酒开门那一刻,巨大的风短暂地冲开了那件前襟大敞的长风衣。苏格兰虽然没有细看,但现下想起来,琴酒身上各处确实都没有系着枪带。
也不可能是在口袋里,那样的强风会让枪支一类的重物无处遁形。
“林先生总是在黑暗里给我治疗,那样能模拟我的记忆图景——”萨马罗利打了个呵欠,手掌掩住了口型。
他朝苏格兰眨了眨眼,声音轻微得几乎要被淹没在通风机的噪音里:“我打听过了,在这个审讯室里,没有红外线摄像头。”
——在黑暗中发生了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