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兰。”
杜凌酒的声音突然像是一根细针,钉在了苏格兰行将绷断的神经上,强行把他的注意力拽了回去。
“是,林先生。”
“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吗?”杜凌酒无声地笑了笑,“波本现在状态不错。”
状态不错吗……那可真是太糟糕了。
苏格兰勉强地扯出一点微笑。
他知道杜凌酒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提议。一部分是因为琴酒开过口,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他先前在车里那一通剖白……恐怕此时在杜凌酒的心目中,他已经是个被老鼠卑鄙骗心的倒霉苦主了。
顺着这个背景设定往下,他大概应该问一问诸如波本为什么会特地找上他,或者对他到底是不是真心之类的问题。
但那无异于引火烧身。
他和零都很清楚,这些人前的表演,不过是为了掩饰他们真正的关系而已。
一旦这种关系暴露,杜凌酒再顺着向下挖掘,那么现在还留在等候室里的萩原,以及被萩原“发展”的下线松田也要遭殃。
苏格兰垂下头去。
“……我无话可说。”
这种心如死灰的回答让杜凌酒也沉默了片刻。某种奇妙的空气在压抑的黑暗空间里散发出来,甚至把弥漫在周围的杀机也冲淡了些。
连琴酒都似乎觉察出不对,扫了他一眼。
“行吧。”杜凌酒很轻地叹了口气,“那我先问另一个问题了——”
他俯下身去,慢慢地贴近了降谷零的面庞。呼吸如有实质般在他们之间流动着,连带那语调都变得如晚风般柔和起来。
“你在组织里,有和你一起来的同伴吗?”杜凌酒问。
降谷零的眼神凝滞了一刻,然后剧烈颤动起来。好像在他的瞳孔里发生了一场十级大地震,紫灰色的眼球看着就要飞弹出去,连眼眶都快限制不住。
他整个人也在不由自主地抽搐着,面颊上的肌肉紧紧咬死。他的腿脚挣动了一下,似乎要站起来,又似乎要蜷缩下去,克制住正在经受的、莫大的痛苦。他抬起了手,好像在推开杜凌酒,手指却越收越紧——
“按住他!”琴酒喝道。
苏格兰怔了一下,然后想起了自己被叫进来的原由,下意识上前抓住降谷零的肩膀。紧接着,他的手臂就被死死绞住了。那是一个标准的过肩摔起手式,以前他们进行格斗对练的时候经常出现。
但这时的降谷零动作要比平常迟钝许多,像是大脑的指令和身体之间隔了万重山。苏格兰轻松地挣脱出来,反手把明显神志不清的降谷零压到了地上。
他察觉到友人在他手底下拼尽全力挣扎,但又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着,完全没能组织起有力的反抗。这急转直下的态势让苏格兰也始料未及,他大脑飞速运转着,在这种时候要有什么反应才合适——
“等一下。”
杜凌酒抬手阻止了正要过来的琴酒,语调仍然轻柔得像在风中次第绽放的花瓣。
他垂眼望向跟前僵持不下的两人,缓慢开口:“看上去,确实有这样的同伴存在呢……如果很难开口的话,就让这件事变成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好吗?”
苏格兰看到一只苍白的手伸出来——越过了他,径直向下探去,捞起了降谷零还在痉挛着的手,握在掌中。
奇迹般地,只是这样的轻轻一握,降谷零飓风般混乱的呼吸就迅速平息了。苏格兰察觉到反抗的力度也迅速削弱,转眼间就变得几乎可以说是顺伏——
另一只同样苍白的手,还带着青紫色的淤痕,轻缓地覆盖在降谷零还在颤抖的手上。
“不用说出来。写在我手里,可以吗?”
哄诱小孩一样的温暖语调,完全不像会出自于一条冰凉的纯黑王蛇。
降谷零慢慢地抬起头,对上了那微笑的、鼓励的目光。
他恍惚了一下,仿佛很久以前,他也在某顶隔绝世界的巨伞下,在同样的目光和怀抱里,向同一个人,说出了平常根本不可能说出的话。
……是那个人啊。
那个会在爆炸发生时将他紧紧挡在瘦弱的脊背下,也会在收到他的质问后,仍然选择为他遮风挡雨人。
明明自己是个跑几步就会喘不上气的家伙吧,在他面前逞什么英雄呢。就因为他是个小孩,所以理所当然地就要扮演起保护者的角色吗。
既然他现在已经长大了——
那是不是可以反过来,由他来保护这个人了呢?
他会像曾经畅想过的那样,把这个人好好看管起来。督促这个人正常吃饭,按时睡觉,每天早上把这个人从被窝里刨起来,拖出去散步——长跑或者力量训练大概还是有点超前了,慢慢来。
他会负起责任,盯着这个人不要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他当然可以把最好的朋友介绍给这个人,把这个人带进他的圈子,难得这个人会感兴趣。
他相信这个人会为他保守秘密。这个在他的信用记录本里,额度一直是满着的人。
降谷零的手指动了动。
在另一只手的遮挡下,他飞快地写下了一个名字。他的手臂一直抖得厉害,压在他身上的苏格兰没来得及察觉到这种小动作。
杜凌酒安静了。
等苏格兰意识到这种安静持续了多久——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已经对上了杜凌酒的目光。
那目光很平静,像是明悟的了然,所以不会再有任何波动。
苏格兰浑身僵硬。
——杜凌酒知道了。
他来不及做其他任何思考,立刻就要起身,借着调整姿势的机会,用力踏下去——
“大石、信久?”杜凌酒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怎么还有他的事?”
他松开降谷零的手,直起身,将询问的视线转向琴酒。
琴酒皱了皱眉。他回忆起那个莫名其妙的盒子,再和刚刚杜凌酒问出来的,有关那个降谷议员的情报联系起来,瞬间想通了。
顿时有点咬牙切齿:“这老东西和波本的那个生父有苟且。”
虽然平时没有特别关注过,但那个降谷议员确实是近年来冉冉升起的一颗政坛新星。尤其是最近选举季到了,从车站到商场四处都挂着这人的海报。偶尔在休息时随便打开一个车载频道,都可能正好听到降谷阁下的晚间谈话。
怪不得之前他看着那串假名,读出来会有点熟悉。
不过,在讲究年资的日本政界,除非含着金钥匙出生,不然再怎么新星,来到这个万人之上的级别,都不可能是毛头小子了。
琴酒从那些一眼掠过的印象里拼凑了一下降谷议员的脸。好像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目测有四十岁往上了。
也算年轻有为了。那个菅原家的小姐,出力不小吧。
没有孩子这件事,应该也是真的。琴酒依稀记得,在某次伏特加随便切到的访谈里,这个降谷议员曾经被问起没有孩子的事——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了?好像是“要把身心都献给国家,没有空余时间考虑私事”。
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是年纪大了,不行了吧。
政客们私底下过着怎样糜烂的生活,琴酒偶尔在执行任务时,也是有所目睹的。假使降谷议员也早被掏空了身体的话——
他以全新的目光,审视了一番仍然乖顺地伏在地上的波本。
原本以为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老鼠……这么一看,似乎还挺有价值。
就算资料造假,既然已经大学毕业,那么波本应该有二十多岁了。意味着降谷议员跟他的新夫人结婚,也有二十年左右了。
在这二十年里,哪怕只是为了巩固菅原家的支持,降谷议员想必也会努力造人,不至于到现在还“没有空余时间”。
而且男人在倾心追求的事业达到顶峰以后,自然而然地就会开始考虑血脉传承的事。就算以前觉得还年轻,还有时间,不太在意,到了这个明显开始衰老的年纪还没有动静,也会焦虑起来寻医问药。
但如果确实是做不到——
这个降谷零,搞不好就是那议员阁下会有的,唯一的子代了。
大石昌幸肯定是不知道从哪里挖出来这个降谷零,捏在手里作为把柄,跟炙手可热的议员阁下做了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