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皇帝的近臣可不能只靠双手和唇舌,您在任上的苦劲儿可不能用到这上头。这是我为君侯您这位朋友准备的好帮手。”翁主的手轻轻碰了碰匣中易碎的手串儿,好像下一刻这串冰雕似的宝石就会在她手中化成一滩水。“女人的心就是宝石做成的玲珑心肝,除了这样质地上乘的宝物,什么也打动不了她们的心肠。”
张汤看着手串,“这颜色太嫩了,不适合王太后。”
翁主没想到张汤这样不开窍,摇头笑道,“你长了个聪明样子,怎么这样不通世故。小皇帝不止有一个母亲,还有个顶漂亮的皇后。陈皇后多年来专房擅宠,晚上和皇帝枕同一条枕头,早晨和皇帝坐六尺车舆。我们要是拿下她,做什么事不容易?”
“换个人贿赂。”田胜眉头深蹙,“隆虑公主怎么样?她耳根子软,在我姐姐和外甥那里说话有分量。陈阿娇性子太硬了,你讨好她她未必领你的情。”
翁主稍稍沉思:“你说得对,那是个骨头很硬的女人,我应该退而求其次。”翁主看着桌上摆着的水晶杯失笑:“她丈夫才给我一对儿水晶杯,我转过头就要送她海蓝宝手串,谁说不是缘分呢。”
田胜看见水晶杯哑然失笑,“你可没有隆虑公主美貌,隆虑侯这笔钱花的冤。”
翁主不以为意,“迂腐,女人光有美色没有风情和木头有什么区别。不要说隆虑侯了,赵王和江都王都派姬妾做我弟子。”
翁主合上匣子,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她命人拿来鎏金错金银的当卢、灯台和弓弩,对着张汤道:“皇帝身边的侍从非富即贵,你和他们打交道少不了这些东西充场面。”
张汤听到自己艰涩的声音,每一个字都说的无比艰难,“翁主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恐怕接受不了。”第一句字说出口,剩余的话也就很快吐出,“如您所见,我是长安丞的儿子,皇帝的侍中对我而言太远了,能做一个御史,在未央宫里的御史大夫寺任职,对我而言就足够了。”
翁主看着张汤的眼睛,那双眼睛有火光在跳跃,“你说的是真心话吗?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是个有野心的人。”
张汤希望进入巍峨的未央宫,在皇帝身边施展才华,但他不希望成为翁主手下一颗可以被随意驱使的棋子。若他接受了翁主的安排,那就意味着他必须接受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命运,成为她手下的应声虫和木偶人,这对张汤来说,比疾病和穷苦还难以忍受。“我说得全是真的,能结识周阳候,见您一面就是我终身的幸事。至于侍奉皇帝,实在不是我能想的。”
翁主似真似假地感叹:“您倒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又生长在天子脚下,见识广大,可能瞧不起我们来自边缘郡国的人,才这样倨傲吧。”
田胜见再谈下去,张汤有与翁主交恶的可能,当机立断插入他们之间的谈话:“先送张汤到宁成那里去,剩下的我来安排。”他顿了顿,“我不信以张汤的能力会终生籍籍无名,但他现在到皇帝身边只会令翁主大失所望。”
翁主微微蹙起眉头,“这是为什么?君侯您这位朋友相貌堂堂,谈吐不凡,是个难得一见的英才,何以自认不能侍奉皇帝?如果周阳候愿意,我倒是愿闻其详。”
“如您所见,”田胜将张汤拉到翁主面前,翁主上上下下扫视张汤,这让张汤觉得自己像待售的羔羊,正等着人家估价,“张汤人情练达,处事干练,但他并不是贵游子弟,他欠缺侍奉人应有的技艺。他不会骑射,不通文学,不知音律,您费尽心思送他到天子身边,还不如把他送进御史大夫寺。”
翁主紧盯着张汤不放,似乎要把张汤骨头的斤两都掂量清楚不可,“张汤,这是真的吗?我看你文质彬彬,对文学似乎不是一窍不通,至少对《楚辞》还是比较熟悉的吧。”
张汤知道翁主是个狡诈而多疑的女人,喜欢试探人深浅。索性和她直说:“我认得字,但我没读过几本书。”
田胜微微颔首,“我在都司空教过他《楚辞》,都是些皮毛,和您父亲淮南王没法比。”
张汤这才知道翁主是淮南王刘安的女儿,淮南王刘安是淮南厉王之子,在厉王死后受封淮南王。他和栗姬的儿子河间王都醉心文史,招致门客编写书籍。不过与河间王不同,淮南王招徕的人往往流于浮华,虽有淮南八公这样的豪杰,但始终比不过梁孝王奉养的门客,甚至和河间王比都有所不如。如今看其女的表现,他们父女在收买人心方面倒是始终如一的冒进。
翁主还是不死心,:“小篆、算术、相马、骑射、驾车、春秋三传,您这位朋友起码会一样吧。”
“小篆算数张汤精通,因为皇帝偏爱《公羊传》,我特意为张汤讲授过《公羊传》,剩下的你不要指望他了。”田胜顿了顿,“张汤精通律令,才智不下萧何。如果他想平地取富贵,有这和我的帮助就够了,不需要低眉下气学些淫技奇巧。”
翁主无可奈何,她头上花冠、衣襟凤羽都跟着她动作微微颤栗,“那好吧,希望我们共同的朋友能在宁成身边获得一个好前程,早日走进御史大夫寺。”她看着张汤抿嘴一笑,“我有种预感,你会成为一个大人物。”
翁主向张汤方向微微躬身,此时此刻她的神情与张汤熟识的商贾田甲异常相似。田甲两片眼睑开开合合,上下扫视时能一眼看出玉璧的瑕疵和马匹的优劣,被这种目光注视的人容易有毛骨悚然之感,“您会很快高升的,很快走到皇帝身边,成为他亲信的大臣。到那一天,您可别忘了我。”
张汤清楚翁主是想将自己人安置到皇帝身边做内应。不管她究竟想干什么,张汤都决不甘心做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但张汤更明白,如果一句逢场作戏的恭维话可以令人扶摇直上,那即使是正人君子也不会拒绝。
反正誓言是用来背叛的,泪水是用来辜负的,不论他今天答应翁主什么,日后都可以反悔。于是张汤也笑了,笑得开怀笑得畅快,一扫他多年来不得升迁的沮丧。“那当然,还望翁主在宁内史身边多为我美言。”
翁主涂朱的双唇露出洁白牙齿,吐出酒气,“那看来我们可以统一看法了。”她临时找了一面青铜镜理了理微微散乱的云鬓:“小皇帝很喜欢文学,偏爱有文采的人,前不久命人去接写《七发》的枚乘。接人的安车用蒲叶包着车轮,车上放着五匹帛和美玉以表示诚意。张汤你有没有兴趣学习文学,我父亲文采斐然,还很乐意提携后进。”
田胜接过她的话茬,“张汤恐怕没时间学习那些东西,”田胜熟悉宫内事情,“顺得哥情失姑意,张汤贴合了皇上的意思,太后就可能不喜欢。与其顾此失彼,不如以后让张汤找几个会读书的门客来做这些事。”
翁主对此无所谓,张汤悄悄松了一口气。张汤贪慕翁主的势,但不想就此站在淮南王一边。
在和翁主高谈古今时,张汤忍不住想起渭水桥下奔流不息的长河。千千万万士子跨上桥来长安寻求黄金和官职。这里面有才调绝伦的贾谊,有因貌美而遭受诬陷的直不疑,有很快就老去的冯唐,他们梦碎渭水桥,梦醒时候,来来回回推开被褥,翻起枕头,想起长安不改的宫室和红墙绿杨。飘扬的华盖明亮的瓦当还在长安,他们却远离皇帝的视野,被丢弃在荒野他乡。
想到这里张汤忍不住笑了,他回头看了看自己向上爬的最大援手田胜,用醉酒后才有的飘忽语气说:“承蒙不弃,我才以这样卑微的身份得到君侯的看顾和赏识。没有君侯我连第一步都迈不出去,日后一定肝脑涂地报答您对我的恩情。”
翁主见张汤的事情已经谈妥,就拉着田胜向更幽暗更有秘密的深处走去,让仆役送张汤出去。张汤知道她们两个人背后还有不可见人的隐私,也不强求留下结识更多贵人。他猜测这里真正的男主人是翁主的情人、田胜的哥哥田蚡,这位贵人依仗着自己外甥年幼,正打算独断专行,用阴谋诡计取得更多的权势。
在这个关键的时候,田蚡愿意用慷慨的姿态赏赐对他弟弟有恩的人。张汤决意牢牢攀上这根藤曼,直到走出倒塌的墙壁,看到爬山虎抓不住的断壁残垣,张汤才从高亢的情绪中缓过来。不过这一切都无损他的好心情,他爬上车时,依然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像滚动的车轮一样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