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虑公主曾经和陈蟜共撑一把伞赏雪,青黑色的石块在厚重的雪下偶尔露出锋芒,其余柳枝湖泊都消融在雾凇沆砀的冬日,只落下一片茫茫天地。此后的每一日他们都在纸醉金迷中彼此消磨,爱如当年的雪,经历了一春的风光后消融殆尽。
隆虑公主整日活在梦中,浑浑噩噩,直到这一日她亲眼看到陈蟜的尸体,她才明白原来她曾经自以为是的恨,不过是爱陈蟜爱得太痛苦的托词。
爱情从不是公主的唯一,但这不妨碍公主认为爱极其伟大,在她复杂的一生中爱和寂寞常像潮水一样拍打着她的心房。
张汤捧着金欧刀走出长廊,没有干的血滴滴答答掉了一路。“请把刀给我!”公主对张汤哀求道。
张汤将刀甩给公主,刀刃碰地发出一声脆响,公主听到后慌忙用双手举过金欧刀。眼看着刀身刀柄都过了眉头,公主硬生生跪好用舌头舔舐丈夫留在刃上的血迹,她舌头上的血也渗到刀柄,滴在平滑的地面。
张汤静默地看着一切,他曾经倾倒于公主的美貌,也一度以为自己对于公主的迷恋仅限于□□,今日才发现他对她全部的爱慕不过是对一种由美而延伸出的,对虚幻生活的向往追逐。
公主越是高不可攀,越是美丽无瑕,张汤就越像盼着月里嫦娥那样盼着她,若公主有一日低到尘埃,那张汤对她的美梦就破灭泰半。
“张大人你爱过人吗?”没有等到张汤回答,公主自言自语说下去,“爱就是时至今日我仍然忘不了他的眼睛。”
“在他离开我追逐别的女人后,我放任我自己胡思乱想,把这当作生命的一部分。我习惯这么做,轻巧地浪费自己,习惯到我忘了这其实是寂寞。”
张汤俯视眼前的这个女人,她远看就像一朵正在盛期的牡丹,近看却距腐烂破败只有一步之遥。她的丈夫陈蟜背叛她和父亲的姬妾私通,她却不为对方感到羞愧,只是哀悼自己和陈蟜的爱情。
跪在地上的公主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人,对陈蟜的纵容到了让人鄙夷的地步,可张汤真真切切地爱过她。
“皇帝的诏令我看到了,他认为陈蟜不思悔改罪该万死,但没有愧疚是多么稀松平常的事情。”隆虑公主摇着头,她的头发没有一根是白色的,神情却枯败如落叶,“有些事有些人在错误的时间注定是要被错过的,因为理解不了,由此而生的万般哀愁也难以自遣。幼童的肩膀扛不起太多重量,陈蟜没长大过,所以他会做很多错事。他——”公主补了一句,“从没觉得对不起我,也不认为自己错了。”
张汤想起陈蟜临死前呈上的认罪书,没打算告诉公主陈蟜在廷尉露出的种种丑态。公主像是看穿了张汤的面具,淡淡说下去:“人这个字有撇有捺,没有横竖,是因为人生没有直路,全是曲折。乐极生悲甜中生苦,做了错事反倒生出委屈。我信陈蟜会低头,但他一定不是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伤心,是为自己必须要承担的苦难痛心。”
冷下来的血液腥气尤为强烈,隆虑公主嗅着血腥味,觉得自己胸腔处贫瘠的语言因为吐不出来而隐隐作痛,她像是在混沌时被拽出灵魂,“我还是爱他,哪怕我知道不值得。”
最振聋发聩的乐曲可以用最轻柔的羽毛弹奏,最冷淡的白梅行人偏爱暗时来寻,张汤听到自己刻薄的笑声像不值钱的泉水淌在屋檐下。他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头,头侧过来的方向有陈蟜和他兄长的尸首。“爱可以坚强也可以脆弱,公主您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您的儿子都应该振作起来,这里有皇帝给您的诏书。”
在馆陶公主薨后刘彻给陈家下传了许多诏书,他先是剥夺了陈蟜和陈须的列候之位,接着又没收了太皇太后遗留给馆陶公主的财产,最后逼迫这对在母亲灵前争夺财产的兄弟自尽。直到今天公主才从诏书中看到自己同产兄弟的仁慈,刘彻答应补偿隆虑公主,不仅要给她儿子一个昭平君的爵位,还要将夷安公主许配给昭平君。
夷安是铁邑,夷安公主作为此地的主人是天底下最富有的女人之一。
王太后在厚重的帷幕后发出一声太息,隆虑公主追着那微弱的叹息找到母亲,张汤则攥着打开的诏书向皇帝复命。王太后用她那双长满了褐色斑点的手轻轻抚摸隆虑公主的发顶,“你不是寻常男子的妹妹,他也不是寻常女子的哥哥,你见了他只当见了自己的皇帝和主子,千万别有怨恨之心。”
公主抬起头,看见木兰木雕刻而成的窗柩大开着,露出绿松石般的庭院。碎光像水一样浸入,天地骤然间化为海底,柳枝杨叶则像沉浸在在水中的青藻荇菜若有似无地浮动。垂落的光雾被打碎后黏在花树未经修剪的长枝上,偶尔沿着叶缝曳动,像是芦苇水草在微弱飘浮。细看庭院,一寸一厘一缕缕,都是温柔的光。公主的眼睛似乎被这些耀眼的光芒刺伤,情不自禁洒下泪来。
太后抚摸着隆虑公主的背,这对母女的背影在光线下混作一处,“你我能有今日之荣华富贵,皆因他是皇帝,可以这么说,我们的一饮一啄全来自他的慷慨。不要说你了,就连我也不能只当他是我儿子。”
“我不能当他是我儿子,你也别把他当你的哥哥。” 霍仲孺抚摸着霍光的脊背,带些忐忑地向儿子嘱咐道。丽日下他们父子二人显出相似的轮廓,像一座山横看侧看露出丘壑。“一笔写不出三个霍字,可他是冠军侯,我是他根本没见过面的父亲。”
霍光点了点头,他年岁尚小但已经学着霍仲孺头戴惠文冠,腰佩玉环,将一根笔当簪子簪进头发,手持木牍小步疾行。这是汉朝文吏法吏常用的打扮,如果余生没有波折,霍光将和他的父亲霍仲孺一样做个小吏,老死在平阳。
河东太守正在炎炎烈日下背着弓弩箭矢在郊外迎接战功赫赫的骠骑将军,太守在今天之前已经打扫了平阳侯国的传舍,派小吏迎解霍中孺。霍仲孺悄悄告诉霍光,骠骑将军一家都出自平阳侯府,和平阳公主关系匪浅,这也是他会路过河东郡的原因。霍光轻声问父亲:“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霍仲孺垂下眼睛,“我只见过他一次,他主意很硬。”
那是一次十分痛苦的相见,霍仲孺对着自己从没见过面的大儿子叩头拜谒,霍去病也在迎接他时拜跪如山倒。青天白日下霍仲孺几乎不敢看霍去病的正脸,只能隐约瞧见他像断玉一般冷硬的侧脸。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恐怕没人能想到权势熏天的骠骑将军是一个美男子。
煌煌白日将黄河上下照得纤毫毕现,水波隐隐透出蔓延不尽的红色。霍光在飞扬的尘土中看见一列汗津津的士卒,其中一个路过黄河时因为忍受不了浓重的血腥味呕吐不止。
浑邪王麾下八千不肯归顺的部下在前不久都当了他乡之鬼和河鱼的饲料,那些归顺的匈奴降将则都凄凄惨惨地唱起了哀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筑金人,使我不得祭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