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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终归虚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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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自幼同父亲生长在河东郡,从没见识过长安人的大排场,直到铮铮刀鸣和弓弦破空之声响到他耳边霍光才意识到他见到了什么。

他血缘上的哥哥霍去病一转身,漠南漠北的高山和牛羊就都被他撇在身后,匈奴士兵的尸骸堆成山淤积于河道,焉支山的妇女眼泪流成了河,单于的阏氏无心梳妆打扮。真的只是一转身,天底下所有的光就都照到他身上,所有的人都畏惧他。

猎猎长风传来飒沓的马蹄声,霍去病翻身下了马。他脚下仿佛生了风,说起话斩钉截铁。他一面命人收拾黄河两岸上的血迹,一面吩咐他的裨将清点剩下的匈奴士兵。

倒下的八千具尸体在接下来的三个月会将黄河水染赤,上下流的百姓在接下来的三个月恐怕不会有心情吃鱼,因为鱼腹内有人的指甲和牙齿,但霍去病不在乎。

黄沙水岸,粼粼碎金自金乌而下,耀得万里时景如飘风转蓬般不甚真切。一尾白鸥从天而下疾掠入芦苇丛,随即就像掉进黄河茫瀚无涯的水波中无影无踪。

霍光默数着数,他一直以来是个很有心的孩子,做什么事都很有条理。清朗的男子声响到霍光耳边,“抬起头来!”霍光顺从地抬起头,眼帘便跃入一张很年轻的脸。霍光像在沙子里找珍珠一样打量哥哥的脸,霍去病目光一扫过来,霍光就从容地低下头颅。

霍去病的目光穿过霍光头顶落在他抛下的黄河,浑浊的水流带着血不间歇地往下流。纵然沧海桑田的传说翻覆千年万遍,但今日的骇人景象恐怕还是会被人记住,河中的鱼会替霍去病收拾残局使一切恢复如初,但世世代代流传的歌谣会将故事传下去,哪怕语言都衰亡,但故事还是会被保留。

霍去病走在河沙上,他视野中的黄河正在落日下洋洋洒洒向下流淌,哪怕里面的泥沙裹着死人的手指和舌头,还是千古不改地流淌着,它流过青春少妇的华年,也流过饿殍遍野的荒年,它环着中原用泥沙堆成沃野和灾荒,淤泥下满是废弃的荒城和陈旧的过去。

黄河用外表的浩浩浪涛掩盖内里的无动于衷,用一望无际的广袤漠漠送走熙熙攘攘的王朝和君王。如果黄河是人,那她一定是世上最无情的人,因为足够久远恒长,所以有万种隐忍残酷。

霍去病走过连绵不绝的涛浪,发觉自己费尽心力取得的功绩相比起黄河如篾片般不值一提。“四夷既护,诸夏康兮。国家安宁,乐无央兮。载戢干戈,弓矢藏兮。麒麟来臻,凤凰翔兮。与天相保,永无疆兮。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他的目光重新转向霍光,问道:“你是个伶俐孩子,倒是可以去尚书令领份差事。”那双寒光凛冽的眼睛对上霍光的眼睛,让霍光胆战心惊,“只是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跟我去长安。”

黄河似乎也知道人伤心,呜咽着往下流,她虽不言语但也知道霍光做了选择,选择了没有河东郡和父亲的长安。

垂杨绿柳未免太多情,为隆虑公主选择没有母亲和同产兄弟的路而默默垂泪。她将自己的锦绣华年抛掷在纠葛不清的命运之网上,将脸上曾经稚嫩的笑痕换做流不尽的泪眼,一步一步走向衰弱和枯萎。现在她起伏于天真和邪恶之间,瘦弱的手紧攥着不该得的黄金。

“我需要钱,很多很多钱。”长安闾阖里阳光浓郁得好像烫了金,所过之处热烈得叫人喘不过气,隆虑公主深出一口气,“我死了丈夫,被同产兄弟抢走了祖产,还有一个儿子——”公主咽下一口气,身前轻佻的女声接着她的话继续往下说:“可是你同产兄弟给你的补偿太少了,所以你想去你的异母哥哥那里碰碰运气,我说的对不对?”

石榴树上一朵细小的红花嗒然跌落于眼前女人削掠如绿云的鬓发上,她斜靠在沉香阑干,头上蓬松雾鬟半散半挽,露出一截细白脖颈。她周身白皙无暇,唯独两片嘴唇像被石榴花汁浸过红得摄魂,一对眼眸时常泛起南浦的涟漪,那秋水才能比拟的眼波。

隆虑公主见她随意拿出一卷竹简翻看,便乘机瞟了一眼,发现女人手上拿的是淮南王刘安的《淮南子》。淮南王和他的儿子已经死了快十年了,和他交好的丞相田蚡也早做了死人,他的书倒还是天下知名。

纵横齐整错落有致的墨黑字迹随着女人那只细弱手腕的抖动险些落在她掌心,稍不留神,石榴花那点娇美烈艳的身段就先如一枚火星从她长发掠到肩膀。花色之艳瞬间灼穿了隆虑公主的万千思绪,叫公主回了神。眼前女人叫公主百思不得其解,长了一张一半节妇一半娼妓的脸,美得像黄昏后的一段传说,一旦靠近她,公主平静下来的心就开始重新作痛。

这是隆虑公主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淖姬,淖姬只有两条腿,却先后有三个诸侯王拜倒在她的裙下。她的作风比淮南王的女儿刘陵更狂野,名声比鬼还可怕,声音却像是海岸上的鲛人在歌唱,愉悦柔和,能够轻易穿透陌生的灵魂,吸引最冷漠的人。

隆虑公主轻叹道:“你是美人儿中的美人儿,脚步轻盈得像只鸟,我找遍长安城也找不到像你一样可爱的尤物。”

“可我的名声就像我的姓一样是团烂泥。”淖姬用满不在乎的口吻说出隆虑公主藏下的后半句话,“我不在乎外界怎么看我的,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乱糟糟的国家。郡对应朝,县对应廷,皇帝叫县官,郡县反被称为朝廷。

吃个香瓜甜瓜比吃人还难,替皇帝削瓜,削皮后要先分为四瓣再拦腰截断,再用细葛巾盖好才能呈上去;替诸侯王削瓜,只能切两瓣用粗葛布盖好;替士大夫削瓜是中间横切不用巾覆,朝臣们若是勤快些就在瓜蒂处补上一刀,还得是横刀,不能是竖刀。平民老百姓倒是没有规矩,切了瓜蒂就着瓜皮直接咬着吃。一件简单事情他们硬是搞得困难重重,可是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却习以为常。”

热烈的阳光顺着窗柩洒进床沿,梳着长发的淖姬因为蒙了金光更显颜色,两颗眼珠子像是两朵灯花重点了火星子,亮得骇人。“先帝和王太后的女儿,今上的同产姊妹,还有——张汤的意中人。”她颔首微笑,“我想见你很久了,一直以来我像等待春天一样等待着你。”

当听到“张汤的意中人”这六个字时隆虑公主眼睫毛闪了闪,随后她就恢复自己之前的平淡笑容,“我也想见你,两代江都王的爱妾,赵王的宠姬,带着黄金来长安游说我和平阳公主的女人。”

送别了隆虑公主淖姬像死了一样瘫在床上,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淳于婴儿飞扬的裙角和对方不再年轻的脸。淳于婴儿如今算不上漂亮,她的体态开始臃肿,眼神也没了年轻时的流转生辉,像装裱繁丽的锦缎放久了生尘长虫,丢了光彩。回忆芜杂不堪,淖姬惘然拾起对淳于婴儿旧日模样的印象,这才恍然发现自己也老了十余岁。

“你有想过自己的做法有多疯狂吗?”淳于婴儿脸上的汗珠滴在淖姬裙摆上,晕出浅浅的圈,“不是律法或者道德上的疯狂。”

淖姬忍不住笑道:“我没有疯,我只是陷在梦中醒不过来。”

爱是注定要消亡的,可她不是一瞬的暴雨,而是一生的潮湿。如果得不到想要的答案,那淖姬会永远困在那个闷热的午后。淖姬有一千个理由放弃对方,但只要她爱上她的那个人,她就再也不能离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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