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买臣道:“好筹码总要留在最后,您倒是深谋远虑,这一点我远远不及。”说到此处朱买臣、王朝与边通三位丞相长史皆面有郁色,他们三个人互相换了眼色,朱买臣心领神会,露出一个苦笑,“三个长史中我年纪最长,做过的官也最大,和张汤之间的怨恨最深,就让我先来说吧。我是楚国会稽人,和被张汤杀害的庄助是同乡,当年我郁郁不得志,老妻都弃我而去,只有庄助爱惜我才干,向皇帝举荐了我,让我做了太中大夫。他处理淮南王、衡山王、江都王谋反案时寻到庄助的不是,”朱买臣每吐出一个字肩膀就要抖一下,“就杀了他。”
朱买臣摇了摇他花白的头,“我得意的时候张汤在我面前跪候差遣,后来我失去皇帝的欢心,张汤就坐在他那张小床上接见我,他的属官也轻慢我年迈。我和张汤之间的冤仇与你们的都不一样,你们是一口气咽不下去,我是不惜性命也要报复。”
王朝与边通面面相觑,“我们两个人和张汤的矛盾没那么复杂,是张汤没事找事。他知道我们三个长史原来地位很高,就常常打压我们,逞自己的威风。”
边通骂道:“老虎嘴里拔牙,我看他是活腻了!”
最后一道女声加入进来,一听声音众人就知道那是一个有才调又美貌绝伦的女子,“在座的诸位都是英雄豪杰,但也都是局内人,为什么不听听我这个局外人的意见?”
见众人的目光都扫了来,女子便一把拉开她那珍珠七宝装饰而成的幂篱。珠宝“哗啦”一响,就露出淖姬那张可怜可爱的脸。一见到是她,除了隆虑公主、淳于婴儿之外的人就都变了脸色。淖姬仍旧一副笑盈盈的摸样,“我和赵王月下下过六博棋,为江都易王跳过长袖舞,用胭脂为庶人刘建写过长诗。所有见过我和没见过我的人都说我是一个放荡的女人,可是你们要清楚一件事!”
淖姬的声音骤然变得严厉,“江都易王强悍粗暴,赵王诡计多端又险恶,庶人刘建禽兽不如,我游走在这三个男人中间一块儿皮都没少了,还得到他们三个人的宠爱,由此可知我是个何等本事的女人!你们虽说都是大男人,可你们连一个主子都没服侍明白,反而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张汤抢了风头,仔细算算,你们还不如我!”
淳于婴儿在心里发出一声叹息,她深知淖姬和张汤之间的恩怨,可她当初带淖姬回江都国的时候不会料到淖姬会有报复回去的一天。
天色渐深,长空黯淡得恰到好处,从最中心的乳白次第加深到月白乃至更深一层的灰蓝。云彩像被浸染的棉花,随意地散在一边。
淖姬看着长安顶上的长空只觉柔肠寸断,她曾经来到长安,看黄昏疏雨后梧桐呜咽,飞红零乱。她踩着东风过后的落红发现只有桃李最好命,在最合适的季节遇到最好的风。淖姬生命中最好的风不知道吹向何方,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归宿。
淖姬摇了摇她那颗小巧的头,“天底下有谁真的爱张汤呢?他是贫贱之人却乍然富贵,没有根基没有后台,只有皇帝一个人可以依靠。如果有一天皇帝也厌烦了张汤,那张汤就成了没有灯罩的灯,风一来雨一吹就黯然熄灭。暗夜行走,人最容易看到灯。可你们只看到了灯芯,没看到最紧要的灯罩。”
淖姬在摇头的那一瞬看见窗外百花妖娆,月影缥缈,心中恍惚,长安城风光不改,长安城里住的人年岁渐长。“猎人以捕猎为生,在狩猎过程中鹰看得远,狗跑得快,所以猎人爱重鹰犬像爱重自己的两颗眼珠子,皇帝对张汤也是同理。”
淖姬冷笑声颇为无情,“皇帝说到底是张汤的主子,他永远不能忍受张汤反咬自己。”
“他说他会来看我。”阿娇掰开安石榴,石榴裂开的果皮露出千百颗聚集在一起的红色果实。石榴,枝叶繁茂,多子多实,刘彻把它和蒲桃一起种在驰道,派遣官吏为它浇水修建枝丫。他看见婀娜的石榴枝,窥见繁多的榴实,剔开轻明榴膜,会得到半透明的鲜红皮肉。他的后妃不多子,但他种的安石榴多子多实。
阿娇尝了几颗石榴籽,随后把它们全吐在手帕里。太苦了,比剥开莲衣的莲子还苦三分。阿娇夺走卓文君手中的石榴,全扔到窗外。
暮春时节的夜风吹得人半边身子发冷,纷纷扬扬飘来的红雨逾墙而来,扑人一个满怀。带水的花雨中阿娇再三凝望,在似真似假的幻影中看到一线模糊的曙光从院门铁索中挣出,撼动精钢顽铁一般的黑夜。
可是树着翠羽的车舆迟迟不经过,木兰文杏搭成的椽和梁等不来另一位主人,以至于只是一根朽木跌在沙土上,她也会在惊疑不定间听成惊雷在响。
“我上一次见到你还是在十年前,那时候坐在你身边的是司马相如。”阿娇将一把去年腌制好的莲蓬丢进荷花池中,未结莲子只有亭亭青盖的荷叶登时倾倒,将在荷叶下嬉戏的鲤鱼砸得四散开来,掀翻平静的湖心,荡出千层涟漪。原本在水边互相梳理羽毛的红毛鸳鸯被阿娇打得飞上连理枝,在卓文君绵长的凝视中摇断翠色枝干,飞上更高的青天。
阿娇陷入斑驳的回忆,如果把她比作一棵树,那年轮也该有一丈宽。“我那时候还是不甘心,虽说忘了我是他妻子一事,情爱斩断,但总觉得我和他之间还有斩不断的血缘和亲缘。我给相如黄金请他为我写下《长门赋》,”长门宫是馆陶公主别院,陈午曾把他的爱妾藏在长门宫,后来兜兜转转成了阿娇最后的寝宫,“没想到写赋的相如已经移情茂陵女子。”
司马相如是一个很多情的男子,喜欢用玉带钩别开两边帘幔。他不带冠,不畜须,经常穿过合欢树绯红的花影。他爱过卓文君,后来爱上那名来自茂陵的美人。
卓文君说起过去倒是很平淡的样子,“我从不恨相如,我知道他像个小孩儿一样什么都想要,对什么新鲜东西都好奇,可他离不了我的钱。如果爱要用金钱来买卖。那我庆幸我是卓王孙的女儿,买得起他这一生的爱。”
卓文君在那一刻没忍住看向陈阿娇,流霞烧在天际,阿娇的脸也被火烧云染得发红。落日拉长她的影子,背脊像连绵的崤函山落在人身上。
卓文君听到阿娇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看到长乐宫的射台了吗,我就是在那里看到我姑姑陈乐君的尸体,窦婴就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