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小说网

繁体版 简体版
二九小说网 > 云中 > 第59章 终归虚化(七)

第59章 终归虚化(七)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阿娇打了个寒战,“他从没问过,从没追问,他到现在也没提起这桩往事。”有时候平静并不代表安全,它可能意味着更大的危险和绝境。“灌夫和田蚡在婚宴上又起了冲突,窦婴也被卷了进来,皇帝只问现在这件事不追究从前。他可能知道个中缘由,只是怕打草惊蛇,所以不问。”

“那一定是很可怕的把柄,所以他选择了缄默。那把柄窦婴和陈乐君都心知肚明,窦婴觉得有可乘之机,所以与田蚡东廷对辩,可陈乐君无以为然。会有大事情发生的,窦婴说他有先帝留下的遗诏,可那上面只有他家臣留下的印章……太皇太后是我的外祖母,保护我像保护自己的眼珠子;窦婴是我的表叔和姑父,看我就像看他自己的孩子。他们都倒了”

“我早就该明白的,早该想清楚的。与其奢求他人宽容你的缺点,不如盼望你的缺点在他眼里是优点。”刘彻望着他的皇后说道:“为什么我和我的皇后相处起来总是不快乐,因为她总是在不该清楚的时候清楚,如果她空有美貌头脑空空,那她会是我最好的妻子。”

刘彻在宣室召见他的将军,在祁连山和阴山设置新的郡县;在御史大夫寺翻阅历年的案宗,和朝臣商议这一年的告缗算缗事宜,将盐铁专卖和五铢钱推行全国。不该有的他作为皇帝全都有,不该做的他作为皇帝全都做,他像一个蹩脚的巨人蜗居在长安城里,努力适应着不适合他的穿戴和角色。

他变得越来越不像人。

卫青束发时就侍奉刘彻,了解他的每一寸肌理,看不穿他喜怒哀乐下的真面目。刘彻很喜欢笑,很喜欢哭,很容易发怒也很容易焦虑,多愁善感又诙谐有趣。卫青深知刘彻天性宽宏公平,亲近贤人,可有时候他对刘彻也是既恨又怕,觉得他陌生又恐怖。

这就像刘彻写下的诗,他只是天生的巧思,有善感的天赋,纵使不多愁,依旧可以表达出细腻哀伤的辗转心绪。乐往哀来斯乐难长,他骗倒的人可以堆满章台街。

珠帘珠泪连成绵绵夜雨,卫青放下翠辇上的帘子,“今夜平静得让人觉得不安详。”

“那或许只是你在塞外过了太久,忘了安逸日子是怎么过的了。”卫子夫依偎着弟弟坐下,“你跋涉龙城,路过阴山,度过瀚海,走过的路比我看过的天还要远。每当你骑马奔驰在我看不见的远方,我就长跪神前没日没夜地为你祈祷。如果皇帝爱我就像周幽王爱褒姒,我就让他送一个万户侯,不叫你在远方劳碌。”

褒姒是最卑贱的女子,可她统治天下共主,指挥独夫民贼,对周幽王就像对一个仆从。为她一笑,周幽王点燃了烽火。

卫子夫和卫青看见池水边开到萎靡的栀子花和茉莉花,她们曾经光洁娇艳,比渭水浪涛翻上来的泡沫还白,比祁连山山巅的积雪更纯洁,现在花瓣发黄枯萎,不复光彩。

“我好像听到女人的歌声了,宛转悠扬。我再细听听,怎么气若游丝。”

“那好像不是女人的歌声,”卫青深深注视着姐姐,自从她成为刘彻的皇后,她就没唱过一首完整的歌,“那是银瓶里水浆溢涌而出的脆声,分外清越,并非人声。”

卫子夫凝重地蹙起眉头,她和弟弟都是耳聪目明之人,在这件事情上却有了分歧,“是女人的歌声,我唱了许多年,不会认错的。”

卫子夫眉间的乌云罩上她不再红润的脸,盘踞在她眼睛,暂时凝成雾朦胧着她的双眸和眼睫,“是女人的歌声,我认出来了。这种歌许许多多人唱了许许多多年,从没腻过,你知道的,太阳底下的事情和渭水河床下压着的泥差不多,都是周而复始,鲜少不重复的。”

卫子夫眼中的雾随时要化成一场大雨,淋湿她的鼻梁和抿得发白的嘴唇,“是这首歌,识得倾城美色,楚霸王别过虞姬,申公巫臣前往郑国迎娶夏姬。”

“我认出这里了,陈乐君就躺在这个池塘里,她被发现的时候睡得很安详,可留在她身边的人一点也不平静。我从没见过那位丞相夫人,可我对她没有偏见和害她的心思……我怜悯她,如果我是她,我的选择不会比她高明。”

“陈乐君的死亡和你无关,你想起她是因为你和她有着同样的痛苦,你们都在丈夫的荫蔽下生存,对对方一点儿爱也没有……别想那些没用的了,我这个把她推进命运死局的人都没有难过,你就安心走过这条路吧。”

“你害死了她?”

“算也不算。”卫青看到陈阿娇往池塘里撒黄纸,她身边卓文君应着风的节奏唱歌,“陈乐君可以活的,只是她觉得活着太没意思了。”

风声萧萧,合着林下叶动声瑟瑟。“如果藉福愿意,陈乐君可以为他放弃名誉,赌上身家性命,抛弃旧友亲朋。可是藉福不愿意。窦婴无论如何也是陈乐君的依靠,可是窦婴命悬一线,陈乐君自觉生涯苦涩,就投了湖。我和藉福不一样,如果路过的那个女人像爱她丈夫那样爱我,可能我真的会忘了我姓什么。”

刘彻偷偷剪下阿娇的青丝,藏下她的一副画像,在不远的将来他就要把阿娇赶到长门宫,所以提前收好她的枕席、发丝、香囊和其他小东西。如果有一天他想起阿娇,他会把这些都拿出慰藉相思之苦。卫青总是看不懂刘彻对陈阿娇的感情,他爱她爱得心痛,伤害她伤害得无情。

人有两面,刘彻这两面矛盾得太难以融合,以至于他不大像个人。

“卫青,我觉得这湖清得不吉利。‘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过分的好就是过分的坏。”竹叶下的湖水呈露出透明的青色,河床下只有被清洗干净的石子,一尾游鱼也没有。没有淤积的泥沙,唯有落红落叶和被折断的柳条顺流而下,被旋涡缠得紧了就和河底绿藻绕在一起。

刘彻用手掬了一捧水,水清澈如稚子目光,一滴一滴从刘彻指缝溜走。刘彻将景帝遗诏扔进生满春草的池塘,池水迟疑地吞没了一节一节编好的竹简乃至尚书留在其上的印记。水波晃动的瞬间,岸上的两个人看到水底泛起无休止无边际的涟漪,水波深处曼长曼长的绿藻自深处而来,细细咬住摇晃着沉落的竹简。水光再一闪,沉淀着秘密的遗诏就消失无踪。

人生百年随手便过,有多少人的秘密如今日这般落入池塘。时过境迁,那种真实存在又无力挽回的丧失感浮在水波上,映出玫瑰花不复明艳的花影。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