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甘泉宫了。”卫青提醒霍去病。
卫青刚一入宫就看见锦屏上的楚昭王行乐图,画上蔡姬与楚昭王约同生死,一旁的越姬默默不语,好像事不关己。刘彻也打量着挂在墙上的绢帛画,“这世界上的事好多都像雨一样,雷声重雨点小,雷声小雨点反而重。楚昭王为了蔡姬与齐桓公交恶,和她约定同生共死永不分割,可到了病危的时候愿意赴死的是越姬。越姬当日游舟口虽不言,心却许诺愿与昭王同死,人的心要是认定一个人一件事情,比嘴说十遍好。”
卫青面容如深水般难以预测,“柔情昵好、意厚情浓时的男女把生死都说的轻飘飘的,和小孩子戏言没两样,可为情而死未必比为义而死差。”
卫青静静看向十二扇的锦屏风,每一扇都有一个遥远的故事,人头多的有数十人,人数少的不过寥寥数人,此外花鸟湖山无算,都静静落在屏风上等人观赏。屏风上每一个人的眼睛都不一样,或斜视、或瞻视、或侧视,就算都是瞻视也有人神色寂静,有人行色匆忙,各不相同。
卫青目光最后落在延陵季子在徐君墓前挂剑的图画上,“都是为了自己的心,越姬情愿用自己的性命为楚昭王祈福;季子把佩剑送给已经夭亡的徐君。天叫人生了一颗心,有人辜负了自己的心,有人为心而死。若背弃了自己的心,煎熬了一辈子,那不怪人只怪自己。”
刘彻用自己的手指临摹锦屏风上的人物,“可惜了,上面没有淮阴侯封候拜将的图画,也不见萧何月下追韩信的往事。昔年韩信坐了高祖的车,穿了高祖的衣裳,吃了高祖的吃食,发誓‘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你们两个人如今在我眼前,不如和我说说淮阴侯究竟有心还是无心?”
“楚汉相争时淮阴侯能三分天下,鼎足而立,可他没有背弃高祖,这是有心;自立为齐王是无心,后来与陈豨勾结则是无情无义。至于被吕后萧相国骗进长乐宫钟室,算是命吧。”
“命?”
卫青抬头看了看刘彻的脸,“淮阴侯功高于世,结果却夷灭宗族。当年月下追他的是萧何,在项羽营帐内被他救出来的是吕后,最后要了他性命的也是这两个人。张耳、陈余是生死之交,后来都想置对方于死地;萧何和韩信有知遇之恩,高祖与韩信是君臣相得,可是……”
韩信未必真与陈豨一道谋反,但是吕后萧何奉刘邦命令要韩信死不掺一丝假。
刘彻一声哂笑,“人要是及时死了怎么会有这么多麻烦。”他环顾四周,“我听说狐狸喜欢在死人的墓穴里扎窝,如今我命不久矣,你们两个谁愿意先我一步去幽冥之地为我驱逐那些野狐狸。”
卫青看见昔日平阳公主奉给窦太后的长信宫灯,这件状似妙龄宫娥的宫灯还是他做骑奴时从甘泉宫的宫室取来的。二十余年过去它历经平阳公主、窦太后、中山王后、馆陶公主四个主人后回到刘彻手里,重新摆在甘泉宫里,现在她又要照见旧主人新丈夫人头落地的惨状。
这无知无觉之物尚且不能同荣共辱,人更指望不上。青松虽青,风狂亦有摧折;圆月虽明,乌云能使亏缺。人和人之间的交情比荣枯有时的青松、圆缺不定的明月更难琢磨,爱时拼死拼活要救他,恨时千方百计要杀他。刘彻对他和霍去病比高祖对韩信有过之而无不及,就算对美妾爱子也比不过他对卫霍之深恩厚情,如今恩情渐淡、杀心渐炽。他织天罗地网织了三十回,把甘泉宫布置得和长乐宫钟室无异。
霍去病神色倒是平淡,“若陛下不把臣视为肱骨,怕狐狸在您陵寝打洞惊扰了睡眠,臣也愿意先陛下一步驱逐那些狐狸。只是眼下匈奴未灭,太子年幼,陛下为何不留着我们两个人辅佐江山?若陛下觉得我不好驾驭,就把舅舅留下来吧。我当众射杀了李敢,只当偿命了。”
刘彻想起前几天太白经天的天象,由衷生出一种悲凉之感。他何曾有一日不爱惜卫霍,可还是走到了今日。
霍去病看了看卫青,“只要陛下知道,我为我的心去死。”
卫青被李敢刺伤的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红日西坠,暮色沉沉,稀稀落落的微雨自天而下,落了一川。在这若有若无的小雨中阿娇找到相识的青山,听见不远处小船上有人轻轻吹笙。阿娇在模糊的乐声中忆起平生惆怅事,听见神君问她:“你说你不希望骠骑将军做你的女婿?”
“不希望。”阿娇回过头要找吹笙的那个双髻少女,没料到一会儿功夫她就飘然远去,只留下一川的桃花柳絮和霭霭青山。“我和平阳卫家有旧怨,我母亲馆陶公主险些杀了大将军卫青,我过去也没少为难卫子夫,我怕女儿嫁过去受苦。就算没这些陈年往事我也不能把孩子嫁给骠骑将军,他生的太高大也太有才干了,我怕他压制我那孩子。”
沉浸在雨中的渭水是一座江城,残薄的月光落下小舟挂着的帘旌,和水光一起照耀着阿娇和神君。舟内神君吹着笛子,舟外芦苇抖落潇潇露水,夜色无边无际。不一会儿月亮去了,雨云降下一场甘霖,像是闺阁中的女子重温好梦。神君放下笛子,“那你可就错打了主意,我见过那个年轻的将军,是个少见的好郎君。你要是错过,再见不到第二个那样的人。”
“东方朔有位妻子被他抛下后跟随我做巫女,我被征召进甘泉宫后她就留在长安。有一天她见霍将军年少俊美就有心引诱他,没料到被一口拒绝。你知道的,东方朔虽然一年换一个妻子,但他挑选的都是长安有名的美人,霍将军面对如此美色都不动心,可不是个难得之人吗?”
“可我在那孩子身上嗅到一种气息,一种似曾相识的气息。”阿娇在乌篷小船上看到一簇簇江花沿着渭水荡漾,像夜船兰烬落下余香,又像长门宫画屏上的暗色红蕉舒展枝叶,时日渐迟,那带着凄惶的美丽一路要顺水流到天上去。“那是一个有志气的年轻人,勇敢坚强,说得出‘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种话……他不会适合我女儿的,他会伤透她的心。若人生有选择,不要选那样的人做丈夫。”
“神君,你爱过一朵花吗?”阿娇望着江边的江花对神君道。
“爱过烛花,也剪过烛花。”
“原来你和我一样,爱得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天又下起了雨,雨后是漫长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