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哭什么?”
昼神径直在她椅子下铺开的毛绒地毯上盘腿坐下了,音调在安静的空气里徐徐散开,仰起头撑着下巴等她回应。
“没什么,”津门收起踩在地毯上的脚,一起并在椅子上,抱着腿顺势把脸在膝盖上蹭了蹭,“你们刚才在外面说什么?”
“她学校里的事,”昼神摊了摊另一只手,轻轻晃了晃,又很快收起来,“然后小优说你最近心情很差。”
“我只是感觉自己很没用。”
津门没有花太多时间去接话,仿佛在陈述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她看着昼神的眼睛里盈起一汪笑意,便知道了他要说什么。
“为什么?”
“就,”津门顿了顿,视线从他身上跳开,弹到柔软蓬松的被子上,又收回进他的眼睛,忽然觉得她被从头到脚浸湿了,“好像根本消化不了什么压力。正常的压力——或者说,可能我对自己的主体意识过于保护了,导致我根本不想接受任何自己不想做的事,就算是用来维持生计的也不行,一旦做起来就会觉得很崩溃。”
“我偶尔也觉得自己挺没用的。”
昼神异常安静地听她讲完,笑起来自嘲,很快就被她瞪了一眼。
“不过你知道我不喜欢说什么遗憾或者沉浸回忆之类的东西吧?”
“你倒是一直挺自信的。”
津门呛他。
“那可真是多谢了,”昼神毫不犹豫地收下夸奖,双手往后一撑,挪过去靠在后面的抽屉柜上,声音低下去,显出一以贯之的漫不经心,“我只是觉得构建起我这个人的是我过去以及现在的经历和得到过的经验,所以遗憾和沉浸这种东西是根本没把当下放在眼里。”
“你想说你之前没有遗憾的东西吗?”
津门发觉她又和他杠上了。
“有是有,但是和现在比起来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昼神侧过脸,很快就抓住了她眼里闪过的不服气,只好补充道:“我是说,经历自我可能比寻找自我更重要。”
津门没有讲话。她看着昼神坐在地上抬起视线,和她的视线在半空中汇聚。沉默在水声里漾开。她望见昼神的眼角渐渐积起昏暗的疲惫感,仿佛是在朦胧之中朝她抬起手,非常轻微的呼唤。
“过来。”
津门一时没有动弹。不知道为什么在两个人相对的这种时候她想起了黑坂,以及在她手底下骨碌滚动的那颗松果。在马克杯上敞开的挂耳袋子受到潮气侵蚀,咖啡再度散出浓烈香气,冲击空气。她顿了几秒才慢慢站起身,碰到他有温暖触感的手,在沉寂的空气里坐下来蜷到他怀里。
“移动电源,”昼神望着墙壁上晃动的光线轻微叹出一口气,看到她眼睛湿漉漉地眨了眨,勾起嘴角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语调散漫,“你放在哪里了?”
“客厅柜子里。”
津门瓮声瓮气抑制住了哭腔,鼻翼微微翕动,额头上被亲过的凉意扩散,稀释掉了哭泣的欲望。她感觉到昼神在她脖颈间轻轻蹭了蹭,导致她的身体被电流击过,一阵轻微的震颤。尔后他抬起脸朝她绽开灿烂笑容,语调纯真无邪:“这个可以用来支付今晚我睡床的费用?”
“为什么?”
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被她硬生生憋了回去。
“没什么,”昼神耸了耸肩,恢复轻松的神色,“沙发上没有你的味道。”
“你是狗吗。”
津门感觉到心率逐渐失频,嘴上依旧不饶人。
“大差不差。”
昼神歪过头,眯起眼睛依旧笑,毫不否认。
“我还有一堆摊子,”津门一吸气,努力把“烂”字收了回去,“你睡床吧。我要先把稿子和装帧校对完一半。”
“那我可以在床上看书?”
“正经书?”
津门学着他以前的语气嘲讽。
“临床繁殖学和药理学概论,”昼神清了清嗓子,故作严肃,“下周的考试。”
“正常人会带课本上门送东西吗?”
“正常人会随身携带要考试用的课本以备不时之需。”
昼神稳当应答。正要起身之际,津门忽然想起什么,陡然抓住他的衣领,压在他腿上制止他的动作:“等等。所以你吹头发的时候在生气什么?”
“啊——”昼神拖长了尾音,作出回想的样子。他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扑向后面柔软的床铺,在绿色圆点上停留两秒,收回来,又被吸纳进她的眼睛,“因为你总是怀疑自己。”
“有吗?”
“当然。怀疑自己消化压力的能力,还有你在别人生活里的重要性。”
津门没有接话,定定盯着他。昼神笑了笑,轻飘飘扔下炸弹:“对我的重要性。”
他注意到她的思绪已经被他的话吸走了,脸上终于彻底地炸开了红晕,连带着烧到耳垂。抓着衣领的手松了松,昼神便顺势起身,把她推向书桌:“好了。去校对稿子。”
深夜的大雨仍在逐步增强,以至于最后整个世界都泡在雨水和声音里。楼下偶尔有物品坠落割裂一小块雨帘的声音,急促尖锐又骤停的叫声。窗户时不时哗啦作响,仿佛安全盒子的边框被晃动。津门能听到身后昼神规律翻书页的声音,是教科书常有的薄脆纸质,圆珠笔在上面划过写字会有窸窣,却被室内的潮湿浸润,显出不够清脆的变钝的音质。
她低头扫描文稿,脖颈僵硬宛如化石。眼睛生涩,眼药水也没有办法缓解多少。津门依然会察觉到咕嘟冒泡的反感,时不时溢出杯口,顺着杯壁滑落,滴湿她眼下唯一一件干燥又干净的衣服的袖子。只不过是要靠“先挺过这几个月做完这几件事”的念头继续支撑着。她没法打赌她有多少适应能力,或者会不会被这种念头麻痹掉以后的动力。唯一一件在变得清晰的事是她并非是在向生活和其他人低头,而是尝试不对自己低头。
虽然还是很想哭就是了。
昼神把她当作电源站来充电,而她把他当作了她和生活现实之间的缓冲剂。津门翻开桌上的小镜子,扫见他还在做笔记,头发在床沿台灯光线的抚摸下柔软下垂,氤氲开一片柔和的光晕,几乎隐去高大身躯的存在感。
津门阖上镜子,慢慢用手揉发热的眼睛。
这就算是生活了吗。
她睁开眼睛,看到昼神的巨大的影子被光线映在她书桌上的墙面,忽然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