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哪里高就呀?”
“还在念书。在伦敦。”
“囡囡你今年多大啦?”
“二十有九了。”
“PhD呀?”
“是。”
……
姑侄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平常,生华被姑姑拉着在万花筒一样的云梯上骈行,一路上到顶层华堂毓秀的阁楼。生桓昀纤细的臂间夹着两本十分破朽的经籍,外侧这本封面上用蝇头小楷自上而下书写着“普贤菩萨行愿品”,法度谨严、笔锋劲健,第二本被挡着看不到款印,只知首字亦是个“普”。
生桓昀笑盈盈地看过生华,发现她正注目在自己捧的这两本书卷上,便问:“在教?”
“嗯?”生华本目不转睛地盯着随姑姑身姿摇曳而将将浮突出书名的第二本典籍,闻言如梦初醒地对上姑姑的慈眉善目。
生桓昀以为她没听懂,便换了个问法:“Affiliated?”
“Affiliated, not affiliated to though.” 脱口自己也愣了一下,生华抿唇噎声。她常和陈靛这样中英掺杂地交谈,有些话他用中文讲不清楚,有些话她用英文讲不清楚,只是如今换着旁人总还是担心会轻慢了对方。
生华的魂不守舍被姑姑吃了个透,生桓昀了了一笑:“Stick to it.”
生华有些惶惑,抬首看着姑姑,那张历久弥新的脸上巧笑倩兮。生桓昀着云手齐乳拿了个身段,眼随手动,卧云望月,机敏活泛得简直要唱出来。
“‘我与我周旋许久,宁作我。’”
为那剔透玲珑所震,生华凝目呆住。然而对面的生桓昀却率先噗嗤一声笑出来,“年纪小抄过的两本经,日头久了破得可以,存不住了,我收起来。人到了一定年纪,时辰自会拿走那份额,怨不得人,所以捏在手里的不舍得,念旧人也念旧情——主要是念旧我。”说着,咯咯又顾自笑弯了眉眼。
这时两声脆响沿梯柱蓦地窜上来。生华眉目一拎,听到楼下传来脆生生的一句“堂主”。
生桓昀把书随手放到一尊金身佛龛旁边的黄铜供桌上,步到梯口玉手虚扶宝莲梯柱,垂首向楼下张望。
“讲啦。”
“山落嚟电话,人够数咁滞咯。”
“好嘅,好快就落。”
生桓昀这才转回身来有些难为情地冲生华笑:“听得懂吗?”
生华笑着摇摇头。
“小时候这里长大的,习惯啦。我有些词讲你听不懂跟我讲啊。”
生华颔首轻笑。
“经楼阁楼是我秘密空间嘛,我都不带他们上来的。”生桓昀念叨着,复又回身迈入佛龛后的暗格摸出一方推光漆搭扣密盒,新的造楞,老的润泽,胚玉似的,掀开盒盖将那两本典籍小心存放了进去,“正当年时抄的经,是学老人来着,可不知怎的就特别容易入心,再后来入的心老了,字字句句都是心声,倒不如前个全心全意了。说来也只是些念想。中原读书人以儒家为正统,谈佛论经是业余雅兴。全心信仰,被认作是偏激。”
生华静立,闻言想了一想,还是开口道:“特定人群对特定形象有心理寄托。鱼在水中,感觉不到水,鱼可能觉得自己在飞。人在佛心里,感觉不到佛心。”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Jungian psychology.”但生华也知道,生家素来讲尊卑有伦、中和清雅,而雅,是怕给别人造成不适,于是她又不自觉仔细端详供桌前借供台上烛光摇曳摒挡抄本的姑姑,后者轻笑一声,在黄昏前的逆光里有些慵懒地看向自己,笑着说:“你的礼物嘛。我收到的。”
从朗仕轩运来的是一尊蛇纹石玉藏传佛教白度母坐像,由工艺美术大师张梅暄为江南珠宝美术馆设计创作金玉度母造像时作为白度母素胚雕刻完成,素胚无金玉缠饰、花丝螺钿,本为张老师自留收藏,如今老师年逾鲐背委托朗仕轩将其捐赠出去,朗仕轩经老师同意决定先将其在轩内作为拍品,拍卖所得税后全额捐赠西南教育基金会。此度母像去年底作为朗仕轩冬季拍品亮相,因同期一同亮相一尊海外回流的北魏石窟残像而留拍至今年春季在朗仕轩北美区展出。其时生华刚刚收到陈老爷子赴港的邀请,既赴港便定然是要拜访姑姑生桓昀的,须备厚礼。因为年限近又石胎素胚,这尊造像的价值并不算高不可攀,如此生华几经甄选虽囊中羞涩还是对此像情有独钟。陈靛提出愿意出四成的价钱与生华分摊购置此像的款项并共同将其赠予姑姑,但鉴于陈靛新任家主与姑姑之间微妙的尊亲关系生华并不打算这次带他冒然造访,因此以暂借的形式承抵了陈靛的慷慨解囊,并在一项咨询业务回款之后就尽快奉还了相应的份额。就这样这尊白度母像的归宿终于尘埃落定,这月初才托朗仕轩渡运回港,也在今日再次得见她真容。
生桓昀一经收到即将这份礼物陈展于山下湖畔艺廊前的芳草地上,掩一方素纱广巾,留作宾客宴后共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