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日下的轿车像雪片一样纷纷闪耀着飞入大屿山广袤的热带丛林,生华背靠在后座上划着手机屏幕斟酌着联系人列表里的名字。威利的无理由退出是一剂鉴戒,利士邦的事变得微妙,看来她得多方打听了。再抬眼山道上便只余他们一辆车子了,余光里掠过岔道上的路牌:Egret Lake Villa. 第二排则用荧光质感的亮白色给出了警示:Private Drive.
鹭湖宅邸闲卧大屿山西耳,近天坛大佛而远凤凰山巅,有湖一覃汇大屿山四方福水,环湖以宝莲禅寺为尊,星落清修礼佛之禅堂客院。西环韶善堂堂主生桓昀幽居于半山,邻湖经营一家湿地生态邀请制私人艺廊。
生华是从山肩里入的宅,高墙合院、静水流深,不饰不造、脱略平疏,碳基以小、硅基以有常,有桃山时代催枯山水的禅定,那是对比老爷子的凤凰山府苑要收束不少的现代风格宅邸,傍山依水,藏星隐月,小而美的空间才更适合终日乾乾、夕惕若厉的灵长类居住。
引路的女孩子眼白干净瞳仁水亮而一颦一笑间又浅尝辄止,不免老成,一路上无微不至、红炉点雪却不着一言——那是生姓掌情,不同于白家以色浅为贵、而后司任,生华自小被教导规矩天大,蹑足翼翼、如履薄冰,口舌生是非,嘴巴闭得甚是急紧。
是日西斜,有山间鸟雀飞掠,庭前一汪小叶鱼鳞坝无声惜细流,女孩儿领着生华在水上一担鱼沼飞梁阒行,过工字厅听书页沙沙,前方祠堂外、石道左右人头攒动,一个个面前陈案摊牍,炫目的日光下耀成白花花一片,好似仲春时节山中梨林落英纷飞、扑簌簌吹了一地春雪。
堂院内凉风送爽,呵竹如喃。姨娘们单衣束发,双手戴着蚕丝手套,低头将书页在日光下舒展,寻到霉变处则垫入硅藻片定位,合半打一摞统一送往头案修理,头案主修女娘端坐一排,悬小、寸、中、大楷笔一架,蘸朱红、草本两液交替点于斑浊处,拭后有专人晾晒。全院洋洋洒洒数十人,各司其事、杳无人言。见人来也不聒噪,抬眼瞧过即是,偶有眼神相碰也颔首奉礼,慎外静内。生华细瞧,各个低眉有莞,面目甯宓,都是安宁的人。
生华悄立中庭待引路女孩儿觅人问话,心安神泰。庭院里一方大好晴空,阳光竞四溟,敲石安所施?
生华复又迂囿被引至内院,前方焉见一座中式仿古派系融合的六层阁楼,苏派字画砖雕脊角翘,徽派青砖小瓦马头墙,还有粤人常年旅居南洋带回来的海派穿堂用以清凉走湿,端方抱厦四水归堂。两抱人粗的四根中流砥柱中央盘桓出一绕西洋式的雕花琉璃螺旋金丝楠木云梯蜿蜒跃升,一尾苍艾纱衣在周而复始的回旋中彳亍,麒麟竭的粗麻布鞋上揪出一双青白跟腱,窈窕身段在及踝的纱衣下犹抱琵琶半遮面,但那不是如不胜衣的弱柳扶风,那是美在醉腕云手,却是惊在项强腰挺、踩跷入化一般。生华回想起昨日妙手偶得的白舅爷——不,那是较白舅爷更为浑然天成的虚灵顶劲,飒沓如流星。
生华向来是不惮被冠以嘉誉的,然而昨日被谢峻拿来与姑姑作比此时却只觉受宠若惊——外看姿色,内看身段,这一眼便知自己是不如了。
“堂主。”
引路的女孩儿立在堂下行古礼,做声叫住了正款上云梯的倩影。
“大小姐嚟嘞。”
生华端立在门厅中央,抬首瞧那人迤迤然驻足回眸——旋腰带颈,根基不移,腰肢在纱衣朦胧下曼妙,身体像弓一般拉开,仪态万方。
生桓昀用素玉簪绾着颗弛懈的单螺髻,挽臂夹书,垂首莞尔,眉目柔然。须知姑姑生桓昀只比年近古稀的父亲生桓芳小不过三岁,岁月竟几乎未能在她身上留下半点儿沧桑,除了那双含情霏微的眸子,只有那些眼角唇缘怯生的细纹和转颈间浮表上倏忽而逝的雕琢在亦步亦趋地透露着无稽的时年。也正因如此,生华才能不费吹灰之力地领悟到自己与姑姑之间那不可名状的神似。她几乎是骇得打了个冷,这是她平生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得见这位父亲的胞妹,她姑侄二人身量相仿、容颜肖似,若是同着裹身旗袍,打远一瞧真如一对孪生姐妹,也难怪昨日恨水上的莲妹妹们干脆混为一谈,而那素来眼界非凡的谢峻也要啧啧称上一奇。
生华惊魂不定,几近失态,只好急急颔首叫人:“姑姑。”尾音却还是落花流水地哑了一撮。
那一撮似把梯上人逗出一抿忍俊,嗔爱地回了一句:“来了呀。”
来了呀——那吴侬软语在生华耳蜗里湿漉漉地回荡,那是十一二岁之前还没遇见贻误终生的那个少年的故里水乡,情窦未开的少女水淋淋地泡在母亲和家里女娘们的浊音碎语里,磨包浆的石板路和泡发的山墙,还有雾成一团烟雨的绰约河坊。母亲去世后生华几乎没有再回去过那个地方,那乡音遥远又素稔,会心的体己里渗着难愈的隐痍。
“来搞头呀,搞头(上来吧)。”生桓昀笑笑讲着家乡话,又带着点儿姑苏一带的嗲,皱纹里藏着来自长辈的恺悌,示意生华跟她上楼去。她又转而对那引路女孩儿吩咐了一句:“嗰阵唔早啦,书收咗啦。”
女孩儿回着“系呀”转身和生华彼此礼貌颔首,迭出了楼。
生华随生桓昀步上云梯。姑姑的背影在夕照梯栏的娉婷光影里婀娜,近看才知如老爷子一般润肩已卸,倒是颇有些“只是尽黄昏”的怅然若失。可能人心里最美好的,就是晚一步没有赶上却又见到些许残存的东西。
“那听听懂啦(能听懂么)?嗯哦呲来久(我出来久),喔不清森嗯的呀(说不好)。”
生华一边转梯一边仰头对候在梯口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姑姑恭谨颔首,表示自己听得懂姑姑那捉襟见肘但又绘声绘色的温存,然后体贴地用普通话宽慰姑姑:“听得懂一些,不太会讲。小时候母亲在家里讲,学校里不讲的,出来好些年,许久不听了。”
“就讲吖嘛,”那是楼梯口的狭间,姑姑柔柔牵住生华的手换回普通话,字里句间却满是软糯糯的广府入声,“五六岁话都讲不会就和你爸爸一起送到这里啦,小囡儿的时候和祠堂的大人学讲这里的话,像你这么大的光景也回去过上海,结果搞得家里话讲的不伦不类。”
生华不觉莞尔。
“你爸爸好的哇?”狭间插过一探塔窗,明洞洞的,照在姑姑笑盈盈的面上,很是明艳。
生华也握住姑姑暖暖干干的小手,点点头:“爸爸回绍兴了,有弟弟生平在身边照顾。他听说我来这里,让我给您带声好。”
“噉好噉好。”姑姑笑眯眼,爱不释手地拉着生华向楼内走去,“你爸爸呀他小气得很。你还是囡囡儿的时候我见过你的,当时你爸爸在那边主家,嫂嫂一个人带着你和你弟弟怪辛苦,我看你欢喜得紧,就说把华儿接来我这里养一养,他不同意,说子女教养羞家,叨扰他人成何体统,说什么也不答应。我看嫂嫂也亲囡囡得很,不舍得,就未能成行。”
生华垂眸附喝:“教养琐细、训诫伤情,怎能烦扰姑姑?”
生桓昀闻言骄矜不忿,步子也不迈了,拧回身大睁着湿哒哒的杏眼软绵绵地嗔怪:“你呀你呀,点同你爸爸一个口硬?”
生华赶紧好言劝慰,嘴里说着“见笑”,笑眼里却挂着亲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