绺绺青丝沾染霜雪,在一树橘灯下映成金黄的丝绦。生华半跪在蒲团上,将茉莉花、玫瑰花和晚香玉编织的花环一丝不苟地沿着丝绸包巾的轮廓戴在姑姑生桓昀的头顶,姑姑伸手用指腹轻轻掸了掸头上的花环,一阵馥郁杳杳。生桓昀抬起头对生华笑出一脸水波一样温柔的褶皱。“真香。谢谢。”
他们所乘的柳叶小舟在鹭湖上怡然荡漾。夜色如墨,星光闪烁,皎洁的月光洒满湖面,照拂着朦胧山影前一只只缀满星火的小船,如同一把珍珠撒在黑色的绒布上。
“华姐姐,该你啦。我给你戴。”
生华回眸微笑,亲昵称谢,顺从地略低下头。一身明艳广袖的白灵两只白嫩的小手托住缠满香花的花环喜笑颜开地给生华戴在头上。
生桓昀目露温存,宠溺地看着面前两个婀娜翩跹的年轻姑娘,从旁边的姨娘手中接过最后一只编好的花环,柔言招呼白灵过去,给她戴在头上。
此时空气里已满是阵阵令人沉醉的花香,不远处的岸边请来一位古筝演奏家,正在给留在岸上的客人演奏一曲《春江花月夜》,飘渺的乐声乘着起皱的湖面飘来荡去,仿佛是来自天上的一汪清吟。
方才编织完花环的姨娘揭开面前的箱盖,露出一箱堆叠着尚且逸散着渺渺寒气的冰块,抄起手边一只钢铲翻了翻,然后在上面细细密密地铺了一层新剪下的茉莉花,拿起蒲扇温温吞吞地扇了起来,瞬间一阵茉莉的冷香便悠扬飘曳在姑侄三人面前的茶盘上,变成浮荡在鼻息口腔里掀起茶香的一抹涟漪。
白灵扶着头上的花环,随着荡荡悠悠的小船摇摇晃晃地蹑足坐回自己的蒲团,捧起面前的茶碗小鸟啄食一般啜了一小口,然后掀起自己两只灵秀的大眼睛乖巧地望向生华:“华姐姐,你以后常来姑妈家,我们一起玩好不好?我们可以去海港城逛街,还有麦理浩径可以徒步,上环那里的几家日料也很好吃……”
“你这个小丫头倒是不见外呀。把我这姑妈家当自己家,招待起客人来半点儿不把自己当外人。”生桓昀佯作不满地打断絮絮叨叨的白灵,似笑非笑嗔怪道。
“姑妈——”白灵撅起小嘴撒娇,两只杏眼瞪得雪亮,小手不知什么时候就攀上了生桓昀的玉臂,姑侄俩看着亲密得紧,“您才不跟我计较呢,对吧?嘿嘿。”
生华在对面饮茶,眉眼弯弯。较之父亲,许是离家尚早又或者性格使然,姑姑生桓昀着实是要通达宽柔许多。
“我也想你华儿姐姐能常来呀。但是姐姐现在在伦敦念书,过来过去没有那么方便,哪能像你一样,毕业了还赖在我这里不走。”生桓昀拿起小碟里的腌橄榄放进嘴里中和茶味,一只手指点上白灵描着花钿的前额轻轻一戳。
“实际上——”生华放下茶杯,仔细地吐出几个字,“我最近半年都在波士顿。之前申请了一笔交换的助学金,至少会在那里待两个学期。”
白灵闻言来了兴致,面上一新把那张俏丽小脸凑到生华面前,发出铃铛一样的声音:“华姐姐还在念书么?”
生华轻笑颔首。
“在伦敦?”
“在牛津。”
“好厉害呀!”白灵惊叹,“华姐姐,我在申请研究生呢!你帮我写推荐信好不好?”
生华笑:“好啊。但是我写可能不够有说服力。你在学校里的教授们有更好的人选么?或者我可以帮忙联络我这边的一些教授和你聊聊。”顿了一顿又仿似想到什么似的,“不过,现在申请秋季入学会不会来不及了?”
“她今年得先在利士邦那边待着。”不等白灵回答,生桓昀接过话头。只是说完这句话,生桓昀便继续慢条斯理地咀嚼着指尖的橄榄,没有要再说下去的意思。
不说不问。生华会意,低头品茗。
“华姐姐,你学什么的呀?”
生华放下茶杯,方才浅笑应声:“国际金融。公司金融在跨国并购和经营中的对策分析。”
“哇——听起来好高级!是博士么?”
生华点头:“在读博士。”
“之后什么打算?”生桓昀难得目光殷切地看过来。
生华向姑姑恭谨答话:“本来候选人答辩之后是打算完成论文继续申请博后的。但是自从参与了手头这个助学金的项目过去波士顿,和朋友在那边共同注册了一间金融咨询服务的实体,目前有进入业界的想法。不过当前还是以毕业论文为主,也和教授沟通过,还需要再发两篇文章来佐证我论文的一些部分。下周会从这边过上海去,这个月有一个学术会议要在那里参加。”
生桓昀点点头,若有所思。又转而促狭一笑,灵眸盯上生华,谐谑调侃:“何况,伦敦那边还有放不下的人不是?”
生华一怔,敛目赧然。
生桓昀笑笑摇头,莫可奈何地懒在蒲团一侧,手指懈怠地绕玩着耳下的冰绿水滴:“这个年纪嘛,总是这样的。”
白灵看过来看过去,生桓昀、生华这两位神貌肖似的姑侄俩你一句我一句云里雾里愣是没让她听懂半句。
“姑妈、华姐姐,你们不会又在聊那个什么葛薇龙还是张爱玲了吧?”白灵托腮,两只大眼睛瞪得溜圆,委屈巴巴地埋怨。
生桓昀闻言先是讶异,随即明白过来迸发出一迭声的嗤笑。生华也笑,摇摇头,实在没忍住纫了张手帕把刚才就粘在白灵嘴角的一抹酥渣比下来。白灵本还满头雾水,看到被生华玉手团进丝帕的从自己嘴上拭掉的渣滓,小脸一红,却也没忍住旋即笑出声来,笑声银铃样清脆,在静谧安恬的初夏湖中随夜风散入一船又一船的闲话茶谈。
细叶昙花往往于人定时分次第盛开,至子夜全盛,花期在三到四个小时。
约莫游湖漫谈至更深夜阑,岸上传来《渔舟唱晚》,柳叶小舟渐次归港还岸。生桓昀这一船悠然惬意,不慌不忙地赖在码头最外围放逐于萤火之末静待入列。
白灵总是年轻,不缺新劲儿,一晚上生龙活虎不见疲累,此时举着手机正沉醉于自拍。姑姑则放着一眼一耳在码头岸边,虽有信得过的自家管事从旁关照,但毕竟从来主事,不遑耽待。生华笔挺端坐,静若幽兰,实则清颜之下时差的困倦阵阵袭来。昨夜无眠照顾陈靛,本打算下午补觉,岂料前后给他穿义肢、穿衣服一折腾又没睡成,夜湖灯影憧憧,催人好眠。
一抹幽光从桨畔回溯,半梦半醒间以为不过是夜间水面的浮标掠过。
白灵自拍的镜头里也钻入一尾桔光,她蓦地回身晃得小船忽忽悠悠,趴在船沿上伸长葱指指着不远处一盏亮光欣喜叫道:“姑妈、华姐姐!快看!”
被白灵清脆嘹亮的叫声一惊,生华如梦方醒,入夜的熏风打着旋在她耳垂颈间似有若无地逗弄,引动了静夜之中一汪如墨山渊。像是情话,又似柔言,生华深吸一口温缕,顺着白灵的指尖看去,黑亮的水面上杳然蜷来一盏莲灯。浮水并蒂点红鲜,卷舒开合任天真。
“那边还有!”
生华循声望去,醇酒一般的湖水被银月映成一面没有打磨过的铜镜,镜面上繁星点点,细瞧之下疏疏落落洒满了一盏盏幽微的睡莲,莲灯荧荧一剪,于千万辉光中捧出暗夜,辗转浮沉,照亮心尖上被唤起的一挂惦念。
生华垂臂,玉指沾湿,随流水拦下一盏捧在手心。此时疏影莲灯握,半照清风半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