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真好看!往年怎么不见你放莲灯来?”
生桓昀有些恍惚。她道:“不是我。”脸上投下隐晦得说不清的不知是月光还是湖光,只是出神觑着黑暗湖面上望不到头的幽深山影。
“这灯——想是上游来得。”
“上游?”生华下意识脱口。
“凤凰山。”
生华心头一颤。
湖东缘坐落的一山双峰,在晴夜下如墨如渊,耸入银河。生华举目而望,四野里只余一只亘古不化、黑成渊薮的巨手从四面八方如同史前大陆留下的沧海桑田般的命运一样围追堵截而来。那是多么不由分说的力量悬殊,无可匹敌,甚或要将这湖上譬如种种人类温柔和爱的星点炬火绞杀殆尽——直到一星光点从那对犄角一般的黑色山影上缓缓升起,接着,两点、三点……几十点,上百点……
夜风在星河上铺出天路,颗颗明灯从凤凰山巅如一尾星群飘摇开来,随风向冉冉降临湖上,橘橘红红,如同从世俗约束的指缝里泄入天河的人世上的星点眷恋与求索。长夜浩瀚,搏击长空,随风潜入无垠六合。
“是家主。”生桓昀满目光晕,遥望山巅,悠悠开口。
漫天天灯,一池灯莲。人们有的站在岸边,有的坐在船上,目不暇接,合十祈愿。
生华迈下船随人群步上岸,亦步亦趋,走向面湖静坐的白度母像。灯火摇曳,石像无言。生华抬头望着度母眼睑下被银白月光投出的一片晦涩的默然,这默然在天灯和莲灯的照耀下明明灭灭,心中一时生出许多思念。她复又转身举目上下,同度母像一起凝视着游弋在天地间的万千心灯——一人愿,一盏灯,便是人世间。她礼佛,他燃灯,便是渡愿了尘寰。
一岁中分春日少,百年通计老时多。
陈世昌已近期颐之年,老迈昏聩,日里总不免打瞌睡,夜里也总是睡不长。他常窝在拨云阁里至深夜,有时晚了也直接宿在那里。但其实眼睛不好了,戴什么都看不进去字,手也抖,需要撰拟批注纸张文件的,也只能口述找白舅爷代笔。大多数时候就托白舅爷找些杂文故事念念或者音乐戏曲听听,昆剧——他独爱,最爱《风云会》五旦京娘,其实也喜欢莎翁,但白舅爷不擅外文,也就作罢了。
子夜凉生,披衣起夜,焉见阁外萤火熠熠,拖履步下白月阶。松间无人,水榭鼎沸,盈盈潋滟恨水。
白舅爷闻声回头,黑林翻墨、鸿影蹒跚,心里霎时凉了半截。两眼飘忽,膝头一软,也顾不得身后人影不暇,双手一团惶惶迎上前来,颈子弯到尘埃里。
“惊动老爷了。”
头顶上的身影没停,一脚深一脚浅地向水边踱去,走出去几步才幽幽开口:“这是干什么?”
白舅爷不敢抬眼,步子跟上,小心着回禀:“小二少爷命人于今夜八时在恨水上放九百九十九盏莲灯,并十时向天上升六百六十六盏天灯。”语毕还是惊悸不安,又补了一句:“劝过了,那谢师爷不闻。惊动老爷了。”
陈世昌慢慢吞吞地踱进倚石水榭。放莲灯的姑娘们互相知会起身作揖,不见吩咐便又蹲下继续收拾地板。莲灯已经放完了。最后几盏随恨水西去,影影绰绰,遥遥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
水榭外另有些人正在放天灯,三两一组,撑持燃火,明光陆续升空。陈世昌手背在身后,仰头望去,星河微明。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姑娘们收拾停当便一个个欠身出了水榭。陈世昌点点头,没说什么,无波无澜地踱回黯淡的石板路。
“水道上可留了人?”问完又自觉多余。
“自然留了。”不待白舅爷回话,突突一句从水边灯影里冒出来。“不但水道上留了人,这些灯也都栓了线。良辰佳节的,可不能引了山火,扫了我们山下可人儿女士们的兴致。”
又是一身大驳头三件套的谢峻从迷离灯火中走来,明明穿着一双琴底牛津,却身轻如燕点过几块水边巨石三两步落在二人面前,左手托着一盏孔明灯,右手扶左胸鞠躬,行了个洋气十足的绅士礼。
“陈靛心比我细,算过航道和海拔,还派了无人机。”谢峻上指夜空给陈世昌看,“六个角上都停了无人机监督,还有九架巡航跟踪。这些灯上也都有定位系统和灭火装置。”
陈世昌闻言缓缓抬头。
“来都来了。咱俩大老爷们儿也一起放一个呗——”
怀中被硬塞来一盏已经撑好的白结方纸糊制的灯笼,底座还栓系着一尾银丝。陈世昌还懵着,下意识接在手里。
“拿好。我点火。我说放手的时候——记着许愿——然后放手。”
谢峻不由分说地托高陈世昌一双捧灯的苍老的手,然后动作娴熟地摸出火柴点燃了笼底的酒精块,很快,陈世昌便隐隐感到手中的灯笼有种破笼欲飞的潜龙之力。
“放手吧。”
还没来得及反应,手被谢峻一抬,橘白的灯笼脱手而去,已经打着旋升上辽阔夜空。这时陈世昌才隐隐约约看清灯笼背面的潇潇墨迹——那是“千里婵娟”四个字。
六月的香港太潮湿了。
陈靛沿后腰覆盖刀口的硅胶套将假臀从髋部剥下来,随手甩在一边,手掌敷上残端,没裹弹性绷带,抹见一手凉凉的薄汗。怕断骨着凉房间里的冷气没敢开太大,睡到半夜醒来只觉缝合处刺痒难耐。
陈靛打开床头的灯,瞟了眼时间。一点。
他侧卧着取来消毒绵巾擦干断面,重新提上裤腰。拉过一只软枕垫在左髋下面,双手撑着床面靠上床头喘口气,左手下意识地握在残端上反复按揉来缓解不适。
陈靛的睡眠向来不是很好,这么一折腾更是睡意全无。他一手按髋一手拿起床头的手机,半躺在那里,手指飞动,回了一些消息又简短地写了几封邮件。放下手机,他右手撑床坐起来,探身拉过床边的轮椅撑着双臂挪上去,然后隔着裤腿把假臀垫在左髋下面才姑且算是坐稳。陈靛转动轮圈驾驶轮椅到旁边的茶几上找水喝,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很清很凉的水,靠上椅背,操起遥控拉开窗帘。
窗外,维港璀璨。
灯都应该放完了吧,这个时候。陈靛想,喉结翻动,咽下一口清水。
可惜离岛太远,中环的霓虹又太耀眼,那些遥寄温存的人间烟火,他终究难以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