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他琢磨过来的时候,高桥廉已经仿若无事地收回视线。
安室透无声地松了一口气,但另一份怀疑浮上心头。
他不动声色地以另一个角度重新审视高桥廉——
这家伙偶尔表露出的熟悉特质,叫安室透对这人职业的猜疑,逐渐偏向了同行这个方向。
这家伙,难道也是……
安室透退回吧台,手机在衣袋里露了个头。
他将手机屏幕掩在袖口下,遮挡住那点隐秘的微光,娴熟地切换了发件邮箱——向某个不在通讯录内的邮箱地址发送了一封邮件。
他送信的内容,只有「高桥廉」这个名字,和一个问号。
安室不动声色地放回手机。
这时,旁桌似乎传来了呼叫声。安室透转过身去,面上迅速恢复了自然的微笑——那个叫松本的年轻人,突兀地砰的一声站起来。
“……先生?”
其他店员已经走过去询问情况。与此同时,安室透也看清了松本的异常。
他双眼瞪得很大、很用力,却像是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一般,直直地伸出双手向前挣扎。
“松本……?”
同桌的年轻女孩,迟疑地唤他的名字,有些恐慌地抬起手掩住嘴,仿佛要抑制住慌张。
松本突然收回手,在自己的脖子边摸索。
他自己掐着自己的喉咙,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松本!”
同桌的两人惊呼出声。女孩失措地急忙站起,心神不定地想要去扶倒地的同伴。
轻便的餐椅在慌忙间被带倒,发出更加刺耳的尖响。更多的人注意到了这里的变故,传递开如潮水般逐层漫涌的恐慌。
“等等!别这样动他。”
安室透急步走上前去,制止了那些同伴殷切的动作,不叫他们直接摇晃地上的松本。
他轻拍松本的肩膀和脸颊,并令那位女孩帮忙呼唤同伴的名字,松本没有反应。
松本大张着嘴,身体不规律地抽搐,同时在急促地呼吸。
安室透却明显地判断出,这家伙根本没能顺利地喘上气来,依然处在一种缓慢窒息的状态。
安室透匆匆检查了一下松本的气管,将对方轻轻摆至侧卧位,防止对方发生呕吐物误吸。
对方在昏迷中浅浅地蜷缩着身体,却并没有真正吐出什么东西。
此时的咖啡厅里,窃窃的私语已经汇成了一片恐惧的声浪,震得安室透耳边嘈杂。
“这人不会……要死了吧?”
那些颤抖的声音说道。没有人看见,那一桌学生定定地坐在原地,静默地如同在等待一场既定的落幕。
安室透眉头紧皱,叫旁边的人先拨打急救。
松本的脉搏轻且快,快得非常危险;几乎像是身体比本人更先反应过来,在做最后的自救。
忽然间,身边的嘈杂被劈开了一条缝——
高桥廉不容拒绝地上前,在松本面前蹲下/身,直接接手过来。
高桥廉低声说:“我能处理。”
他没动松本侧卧的姿势,而是俯身下来,用两根手指轻轻掀开这人闭合的眼皮。
安室透也跟着伏低身体,向松本的眼睛看过去:已经出现了明显的散瞳现象。
他的心也不由自主跳得重了几分,不由地低声同高桥廉说道:“必须赶快,现在……”
“——不要慌。”
下一秒,高桥廉像是没在同他说话似地,厉声道。
这几个字被高桥廉刻意咬得清晰,是讲给咖啡厅里慌乱的众人听的。
他迅速瞥安室透一眼:“通知你们的店主,动员一下你们的同事……先把人都留下来。”
安室透的嘴角冷冷抿成一条线,点了点头。
他也正有着同样的想法。
安室透转身走去,边走边扬声安抚着咖啡厅里的群众,先叫他们勉强停歇下来。
同时,他悄声拉过一名同事,叫他去找领班过来;而他自己则与另外几名同事分别安排,由人先守着咖啡厅的出入口、剩下的再回来继续劝解众人。
当安室透再次走回高桥廉身边时,咖啡厅内的客人们已经屏息安静下来。
他顺利地穿过人群,向高桥廉他们靠近了些。
周围人并没有阻碍他,而是围着事件中心的方向,围出一个圆圈。
他们不知是被店员劝住、自觉地退避、亦或是其他原因,通通让开了松本与施救的高桥廉。
安室透靠近过去。高桥廉的声音听上去意外的冷酷,他正对着松本说些什么。
松本似乎已经恢复清醒。
安室透心头的沉重稍微减轻了一点——又或者,这点轻松为时太早了。
他走过去,瞧见松本急促的呼吸虽然稍稳,但脸上依然满是汗水,异常地虚弱。
松本艰难地张着嘴。他的姿势换成了仰躺,高桥廉托着他的后颈,令他不会窒息。
松本的面色依旧如一张浸透了的白纸,苍白而惨淡,令看到的人心中发紧。
松本的眼睛终于微微地聚焦,模糊地看向了高桥廉,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我……”
他紧紧抓住高桥的手臂,用尽全部的力气挤出一丁点声音,“我看到——”
话未说完,他就脱力地再次昏睡过去。
没理会四周压抑的哗然,高桥廉接住松本。这次他随意地将对方放平。
“已经救过来了。”高桥廉平静地说道,“没事的。在这里死不了。”
安室透弯腰下去,照例把松本摆回更利于救助的标准姿势。
刚才松本口中说的,那句「我看到」……
——究竟是什么?他看到令他受害的人了吗?
安室透脑中飞转地思考。
高桥廉的说法,也照旧让安室透的眉心一跳。
但没等他缓过神来投去一瞥,高桥廉的下一句话就更加不由得他心平气和:
“有人报警了吗?没有的话,现在就不用了。”
安室透凝神向这样说的高桥廉看去。对方却从衣服里掏出一张证件,非常敷衍地匆匆一晃。
“警察。”
这个突如其来的自我介绍,在咖啡厅里惊起一片轻微的细语,却令明显有些失控的秩序平复下来了许多。
“不用报警了,”高桥廉松散地宣告,“我来通知同事就行。”
旁边安静守着的女孩,名为清川美子的那位同伴怯声应道:“抱歉,警官……您刚刚帮忙的时候,我已经报过警了。”
高桥廉微不可查地一挑眉,轻轻向她笑道:“那也可以。”
清川紧张绞动的手指逐渐松开,下意识地舒了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做得对、面前的警察完全没理由阻止她,但听到对方说“不用报警”的那一刻,她还是不自觉地感觉心慌。
周围的人倒是没听出什么异常。他们只是互相张望、互相怂恿,终于推一个出来问。
“这人已经没事了,我们可以走了吧,警官?”
“抱歉,各位暂时还是得留下。”高桥廉面无表情地通告,“毕竟,根据这人的症状初步判断,不能排除是中毒的可能。”
“……中毒?!”
“那也不需要留我们呀?警官。”有一人试探着颤声辩解,“我们可和这件事毫无关系。”
不知是谁趁乱添柴:“说不定就是喝咖啡中的毒呢,是这家店的问题!”
他的话像是凿开了一道倾泻口,唤起一阵愤怒与恐慌的波潮。
连门口阻拦的店员都不觉退一步,有些害怕。
“稍安勿躁、诸位!”安室透果断地出声,抢先喝住局面,“假如真是这样,大家就这么离开恐怕也不放心吧?”
安室心中急转,快速思考着对策。他先吸引来大家的注意力,再试图唤回他们的理智:“诸位现在离去,不也会担心自己的安危吗?”
“不如还请等一等吧,”他顿一顿,缓和笑道,“请等警察先生们给出一个初步的调查结果。”
“……没错。”高桥廉缓慢地出声赞同。
“只是简单的询问,不会费时太久的。”
“还是请各位配合,稍留一步吧。以免日后我们还要登门拜访。”高桥语气不变地说。
聚拢在警探身边的人群,默然地远离他一点,不再殷切地围得那么结实了。
虽局势已稳住,但安室透还是听得脸色一木。
这家伙不知道是自身做派的问题、还是单纯因为是外国人的缘故,讲话的语气实在很生冷。
无论是什么话,从他的口中倒出来,都仿佛结过冰似地,让人不自觉退避。
高桥廉自顾自地打开手机,给别人发了条什么消息。
同时,他说:“看这里的位置,附近应该就有巡逻警察。接到那位姑娘的报警电话后,他们不一会儿就会赶到了。”
话音刚落,他自己微不可查地皱一皱眉。
随后,他又转向对咖啡厅内的众人,冷淡地安抚道:“别紧张。”
“警察过来,也只是需要记录一下现场的情况,以防万一。不会耽误你们太多时间的。”
高桥的态度笃定,且语气听起来比方才莫名地更冷一点,叫那些原本嘈杂的低语声在他的话音里逐渐消散。
安室透观察着高桥廉的神色,直觉此人似乎也并不愿意在这上面耽搁更多时间。
这个时候,安室的手机突然振动了一下。
他不着痕迹环顾四周,周围人的注意都放在那位高桥廉身边。他微微侧身,避开高桥的方向拿出手机。
安室透收到一封回信。
邮件的内容简单明了。或许是担忧安室此刻的处境不明,对方也没有长篇地回复,只是明确给出了一个「确认」的字眼。
安室透心下稍安,微不可查地舒了一口气。
他熟练地飞快点击删除,退出邮箱账户,并将手机收起来。
然而,就在他将手机放好的瞬间,他听见高桥廉的声音。
“没有用的。”那人说,“把手机交出来。”
安室透顿住刹那,抬起微笑回过头去,却发觉高桥廉的目光并不是投向自己,而是对准了那群高中生里面的一个。
高桥廉对其中一位学生说道:“不要躲了。把手机拿出来。”
那个学生被高桥的气势震慑得绷住脸,却显然不情愿这样配合,一矮身像要跑开,却突然将手机塞给了另一个学生。
那个同伴接过手机,如同游鱼似地贴着人群穿梭出去,试图游远一点。
高桥廉冷冷地站在原地,沿着那孩子的逃离路线,与安室透对望了一瞬。
安室透心中莫名地重重一跳,但同时下意识地出手拦住了那名试图逃跑的学生。
他再次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阴冷。那一缕黏着的气息,仿佛顺着他按住那个学生的手臂,悄然蔓延至全身。
但这一次,安室透并没有试图松手。
那个学生抬起头,阴冷地盯着安室透。然而安室透能感觉出来,这一回他所受到的影响,似乎比第一次大大地减轻了。
他试着细微地活动了一下手掌的肌肉,这一次显然灵活而自如。
他退一步,微微向那学生抬起一点安抚的笑。他没再说话,看到高桥廉向着他们走过来。
高桥廉随意地抬手,按住那位学生的肩膀,娴熟地接手了对峙的部分。
“如果你以为在我眼前把它删掉就能蒙混过关,那你不过是欺骗自己罢了。”他说着,似乎瞥了一眼安室透。
安室透条件反射地绷紧了一瞬,听到高桥廉似无所觉地,继续跟那学生说:
“做过的事皆有痕迹。不过你应该清楚,我们不必是对抗的关系。”
高桥的言辞间,已经自然地染上威慑与骗诱。这些对敌话术仿佛都不是需要施展的技能,而是已经习惯地融入他的每一句话。
他特意停顿了几秒,等待片刻,给这些孩子一点沉进去的时间。
“是选择现在交给我,还是等我们自己查证到。”高桥廉平淡地继续问,“这是完全不一样的性质。明白吗?”
他没在意站在一旁的安室透,已经为前面几句话脑子里拐过八道弯。
高桥按在手下的那位学生脸色微微发白。
其他的几个高中生,见他这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神情也很有些慌乱。
领头的那位学生,脸上的热情已经消失了。他阴郁地提问,如同是在发出警告:
“您也要怀疑真诚的我们,打算与我们为敌吗?”
高桥听到后反而笑一笑。他的语气丝毫未变,不发怒也毫不动摇。
“没有人会刻意地找你们麻烦。”
高桥廉微微低下头,看着这群古怪的青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