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将军和公主亲近,亲卫们很自觉地转身并移开视线,目不斜视严肃守卫。
外界传言公主毁容,将军待公主冷淡,这些谣言真是胡扯。
公主性情平和大方,待身边人很好,也很关心将军,虽然成婚不久,将军却好像对公主一见如故,二人有时真跟饴糖似的分不开。
结果美人计确实不够管用……林北柔还是没能成功说服司空晏,过了几天,城中谣言四起,都说将军失去了神力。
半夜,司空晏亲自送她出城。
亲卫护送他们,半途,林北柔听见了箭矢破空声。
身后传来马蹄声,亲卫低声说:“是金吾卫,他们追来了!”
司空晏拽着缰绳,林北柔缩在他胸膛前,体型差让她可以安全地裹在他大氅里,不受夜风侵袭。
司空晏只是淡淡评价了一句:“终于忍不住了。”
亲卫点头:“他们这段时间反复试探,确定了将军你确实失去了武力。”
司空晏的手下都是以一当百的猛士,成功护送他们出了城,司空晏将林北柔送上马车,托住她的脸,掌心在她脸颊轻抚而过,林北柔注视着他的眼睛。
她吃了一惊,可能是最近连夜和谋士们商议的缘故,司空晏看起来很……疲惫。
林北柔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疲惫,仿佛从骨头深处泛上的倦意。
这就是修士和凡人的区别。林北柔从来没有在胜身洲的司空晏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态。
眼角的初生细纹,这样近距离就看清了,眼睑下蔓延的阴影,月光下也很明显,他过着一种劳神苦心,扶危济急的生活,容貌被岁月年轮和世事人情磨损,不像在胜身洲那样白璧无瑕,仿佛永远睥睨,目下无尘。
好像曾经的神明跌落进淖泥中,过着真正接上了人间烟火气,生老病死的日子。
林北柔胸口深深翻搅。
她脸颊来自他掌心的暖意还残留着,司空晏就回身上马,和亲卫往城内方向而去。
这明明是一段梦境,司空晏的视角,他确实在这里经历了没有林北柔的半生,从管家口里,林北柔得知司空晏前半生过得颠沛孤独,不是在这打仗,就是在行军途中,铁甲未冷,烽火又起。
林北柔在车厢里沉默坐了一会儿,缓缓问:“为什么将军还要回去?”
管家肃容:“公主殿下,这说来话长了。”
林北柔:“什么意思?”
管家郑重解释:“将军刚出生时,被遗弃在长生山金顶的神殿外,由风雪裹着,被钟声唤醒,从此在香火与经咒中长大,九岁时成了长生天神子,骨血里刻着神谕,罔国是长生天赐福之地,而他生来便要守护这片国土,救苍生于水火,他是在长生天眼中长大的孩子,不能违背神谕。”
侍女在旁边也说了句:“否则会有很可怕的事发生。”
林北柔难以置信:“那怎么还有人造谣说他是魔族,其他人也信?”
管家摇头:“长生天一次次显灵,救过无数人,可那些人转头就拜了邪神。他们贪财、贪权、贪色,坏事做尽,连亲人都害,将军为了护住最后那些还信长生天的百姓,连年征战,手上沾了那些人的血,杀人多了,骂他的人也多了。到如今这世道,肯信长生天的,已经没几个了。”
夜路不好走,很快,管家和侍女都睡着了,林北柔闭上眼睛冥想,召唤出了影子。
影子懒洋洋地问:“找我什么事?”
林北柔问影子:“之前在梦里,你来找过我,你说司空晏的道心誓言,那是什么意思?”
影子不怀好意地说:“你来这里,不就是想将他叫醒吗,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他在这里是个不会用法术的凡人?”
林北柔眯起眼睛:“你有话直说。”
影子切了一声:“脾气真坏,只对自己喜欢的人和颜悦色是吧?行,我告诉你吧,那是因为他在长生天面前发过誓,他中途背弃过誓言,后来……他出于一些原因,现在在赎罪,所以他被束缚在了罔国这个地方,除非你按照我说的,打破他的幻想,告诉他,不要再等一个他永远等不到的人,也就是你自己。”
林北柔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静静地说:“展示给我看。”
她上心的时候,眼睛闪着奇异的神采,目光平静深远,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度,影子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将记忆以幻境形式展示出来。
多年前,奇怪的旱灾就袭击了这片大地。
那些大旱,还有洪涝,民不聊生,饿殍遍野,人们易子而食,活得比卑微的牲畜更加麻木,生死惨像就像路边的尘土,被风吹就飞起来,没有风就落地,没有意义。
司空晏在长生天金顶长大,远离疾苦,也时常随神殿的道长们下山救死扶伤,行医布施,司空晏经常目睹一些残忍到极致的场景,强者残害弱者,弱者转身又去撕咬更弱者,每每见此,还是个童子的他总会困惑愤怒,直接冲上前去制止,即使那些人畏惧他的神力,很快听从于他,不再生事,司空晏事后心里还是闷闷不乐。
老道长问:“你为什么不高兴?”
司空晏:“救了一次,还有下一次,救了一百次,也不能终结这些人间炼狱,这样重复下去,有什么意义?”
老道长说:“那你想怎么做?不救?”
司空晏:“止其伤痛,开其心智,要先止灾,然后教化民众,这样下去,他们就会向好。”
老道长摸了摸胡须:“你想下山入世?那你要想好了,你的武力还不够,还要勤加修炼才是。”
司空晏没有法力,神武非凡,老道长说这是长生天赐予他的。
祀正主持了一场仪式,如果长生天默示,那么司空晏就可以下山入世了。
入寒潭沐浴,熏香,更衣,少年一袭白衣,仅以白色发带束发,没有其他任何装饰,光着脚走上观星台,端坐静待。
天空墨韵流动,有龙尾疾行一线,接着,雨点落下,坠在偌大的五行阵法星火浮盘上,长生天回应了,司空晏可以下山。
少年时的司空晏垂首,在神殿前正跪,行了三个敬拜乾坤的大礼,长生天喜爱他,认可他为神子,穹顶的晨光独独洒落在他挺拔的身姿上,耀眼而斑驳,殿内其他地方都是幽暗,只能借他身上的光,反映出模糊轮廓。
司空晏的脸上不见一丝阴影,全是澄净的光辉,神情稚嫩又充满青葱希望,声音清清凉凉的,说不出的明澈入耳,好像雏凤初鸣:“弟子司空晏,发誓守戒,行圣子之道,救万民苍生于水火。”
他来到了罔国京城,考入军部,从底层一路混到了军官的位置,没有人比得上他的谋略和杀伐,十年战功,成为了镇国将军。
罔国王室衰微,他整顿朝廷,收归大权,让罔国成为平原第一强国,旱灾停止了,民众休养生息,日子越过越好。
司空晏以为一切都像他想的那样,欣欣向荣。
直到一场持续数年的瘟疫袭击了平原。
很多城池成了空城,庄稼烂在地里没人收,路上全是倒毙的尸体,远处流窜着饥饿的野狗,起初乱葬岗还有人埋,后来尸首胡乱堆在道旁,就地焚烧,下雨后又出大太阳,臭味能直接熏倒一头骡子。
跟随瘟疫而来,是战争,小国朝不保夕,大国蠢蠢欲动,都想趁机吞并城池,还有土地河川。
就在这个时候,司空晏遇到了林北柔。
当林北柔看到自己时,吓了一大跳,好像通感一样,她瞬间接通了这个自己的记忆,一幕幕画面流淌而过,穿透心防,确实都是第一视角,在她和司空晏之间发生,没有违和。
林北柔是平国的公主,国君和王后唯一的女儿,平国是少数侥幸躲过瘟疫的国家,被山脉分隔,没有连着平原,瘟疫蔓延不过来,战争却可以。
他们无力阻挡侵略者的野心,只好紧急求助罔国,请求把女儿送来罔国和亲,两国缔结盟约。
司空晏对和亲没有丝毫兴趣,只对结盟有兴趣,手下却在案上展开了林北柔的画像。
司空晏的眼神一下子定住了,浑然忘了自己下一秒要说什么。
半个月后,司空晏亲自在都城郊外迎亲,林北柔从车辇上下来,穿着银蓝镶边白斗篷和白裙,斗篷边缘绣浅绿玉叶,这是王后带着侍女们专门为她缝制的,这天天气晴朗,天空蓝得不可思议,微风也很惬意,送来远处湖泊的气息,公主就像从桃花源里走出来的一样。
司空晏越礼了。
他走上前,站在了车辇正下方,伸出手,代替了侍从的位置,要接林北柔下车,周围人都为之震惊,无人敢说半个字,大家都庄重肃穆,面无表情地微微低头。
林北柔好像也很意外,她直接摘掉了面纱,一点不掩饰情绪,惊讶又好奇地望着司空晏,还没忘了把手递到他手上。
司空晏稳稳地接住林北柔,大手完全覆盖了林北柔的手,将她接下车,牵着她走向自己的车辇。
上车之后,两人相对而坐,马车开始行驶。
司空晏依然一眨不眨眼地注视着林北柔,目光直勾勾的,黑魆魆的,让人猜不透,眼睛一眨不眨。
这人怎么这么无礼啊!林北柔耳根都在阵阵发烫,肯定是这四月天气回暖,太热了。
来之前她在晶石板里看到过司空晏,知道他容貌炽盛,宛若天人,见到真人更加震撼惊艳,让她惊讶的不是这个,是司空晏给她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就认识了,关系早就深入骨髓。
司空晏没有说一句话,林北柔却感觉胜过千言万语。
林北柔在幻境中,时而以第一视角,时而跳出从鸟瞰视角,旁观发生的一切。
平国巫术源远流长,林北柔带来了珍稀的巫医书籍,开了医馆,罔国数个城池的疫情得到了控制。
罔国之外,瘟疫爆发,不见缓解,长年动乱,打破了凡人和魔域边境的结界,惊动了魔族。
一个夜晚,魔族夜袭边境,人魔之战正式爆发。
罔国第二大的城池,汴城,刚好位于边境线上,战火即将烧过来,前有魔族,后有瘟疫,汴城人人自危。
一旦汴城的人死亡,魔族就会把他们做成尸鬼大军,让他们攻打罔国其他城池。
这是魔族惯用的伎俩,残忍无道,但极其高效。
罔国为了平息战乱,本就在军事粮草上投入过多,国库不堪重负,不能再增加更多的士兵和辎重。
司空晏遇到了入世后最险峻的难题。
林北柔仔细思考后,提出了一个可行方案:“让我带领汴城的人,走旷野那条古路,可以抵达一个无人山谷,山谷下面有地下河道,沿着河道一直出去,就能抵达平国边境,可以把汴城变成一座空城,只留军队和少量生产人员,方便设伏,这条路只有我知道,所以不存在泄密。”
司空晏:“不行。”
林北柔:“为什么不行?”
司空晏:“不安全。”
林北柔看进司空晏的眼睛,明白了他在想什么,笑了笑:“相信我,我没问题的,我有你送给我的法宝。”
司空晏把从长生山金顶带下来的唯一法宝送给了林北柔,让她贴身佩戴,这样即使她遇到危险,他也可以在千里之外通过法宝传送到她身边。
这个时代法力衰微,人们更依赖各种法器,这些法器在魔族面前却不够看,司空晏的法宝是极少数能克制魔族的。
战况危急,时间耽误不得,司空晏终于还是做了决定。
一个选定的夜晚,罔国国师带领道人们,用法器布置下阵法,迷惑魔族探子的视线。
不光是汴城,周围临近县城的人都聚集了过来,长长的队伍被阵法隐匿,夜间行路方便,林北柔在最前方引路。
“对了,吩咐下去,一路上所有人只能吃干粮,喝蒸馏过的水,不能吃野外任何东西,一根草都不行。”林北柔让巫医把话传下去。
一路上都很顺利,队伍行进很慢很稳,司空晏那边也频传捷报,林北柔很放心,眼看快抵达旷野终点,快到地下河谷了,希望就在前方招手。
有人违背了命令,偷偷打猎,狼吞虎咽地食用了野鸟,还偷偷分给了周围亲族,负责他们那群人的官吏气恼万分,却害怕被追责,死死瞒着不敢上报,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瘟疫就在队伍尾部中爆发了。
起初闯下大祸的那一群宗族,死状一个比一个惨烈,还带累了那些不知情的无辜百姓,死的人太多太快,根本不可能瞒住,官吏惧怕之下,报告给了前方。
队伍被迫停了下来,就在地下河谷外驻扎,林北柔当机立断决定,必须先止住疫情。
林北柔不是个优柔寡断之人,她审问清楚了事情缘由,问卜过长生天之后,平静地让人按军法,将那些违纪之人全部处置了,食用了野味又染上疫病之人,将他们送到一定距离的旷野外,自生自灭,没有食用野味染上疫病的人,全力救治。
很多被救的人感激公主,认为她处事公正,也有不少人新生怨恨,这些人自私自利,从来不责怪自己,遇到事只会怨天尤人,他们的怨恨比毒药本身更毒。
队伍里混入的奸细,趁此机会暗中收买人心,在篝火旁聚集了一群人,鼓动他们叛变。
“你们知道吗,这场瘟疫,其实就是平国那群巫医搞出来的,不然为什么偏偏平国没事?”
“他们的公主,其实是魔女,和魔族勾结,好好的不让我们待在原地,为什么要把我们赶到旷野,千辛万苦的,要去平国那个鬼地方?”
“瘟疫一起来,旱灾也来了,魔族还不放过我们,老天啊,这可让我们怎么活啊!”
人群先是死寂了一瞬,随后像被火星溅到的油锅,轰然炸了。
“我就说!那公主肯定是用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迷惑了将军,你们看看她好狠心哪,我那远方亲戚只是想吃点肉,打打野味,又有什么错!她却驱逐了他们,让他们在野外自生自灭!她发下来的药,谁知道是不是毒?”
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头,有人愤怒地将药包砸进了篝火,火焰噼里啪啦,刹那吞没了珍贵的防疫草药。
人们开始小声咒骂:“杀了那个魔女!杀了她!”
“那个魔女怎么配得上将军呢!肯定是她蒙蔽了将军!”
“哪个英雄好汉,来替我们除魔卫道吧!”
他们完全忘记了,是魔族逼得他们离开家园,如果留在汴城,他们的下场就是被活生生剥皮,做成由怨念驱动的尸鬼。
有士兵发现了不对劲,过来查看,大声呵斥:“你们不睡觉在树林里做什么!”
一个男人,赤红着眼睛,蹲在人群里听了半天,眼睛越来越红,呼吸越来越粗重。他摸着腰间的斧头,手心发烫,脑子里嗡嗡响着“杀魔女,当英雄”的喊声。
见那个士兵呵斥他们,他脑子里有根弦搭上了,好像有什么一下子通了,他站了起来,冲向那个士兵,边跑边挥斧子,就像他以前每天劈柴一样,格外有劲儿。
记忆在脑海闪过,前段时间,他崴了脚,是这个士兵一路帮他背孩子,这个念头在水面打了个旋儿,很快沉底。
他把斧头攥得死紧,只想冲上去砍点什么,好像这样就能证明自己是个明白人,是个好汉。
斧头劈下去的瞬间,他觉得自己特别清醒,就像戏文里的大英雄。
士兵受了伤,捂着胳膊踉跄逃走,跑去通报消息,剩下的人恐慌起来。
“怎么办!他们肯定会杀了我们!”“那就先杀了他们!”
陷入疯狂的人们爆发出骇人的力气,他们举起了火把,恶狠狠地袭击了管粮食的地方,撕扯粮袋,抢夺水囊,试图放火烧那些药草包。
混乱像瘟疫一样蔓延。
林北柔被叫醒,看见了火光,听见了喊声。
“公主殿下!情况不对!队伍里不仅有奸细,魔族那边也来袭了,肯定是奸细暴露了我们的位置!”
林北柔皱眉,如果让士兵和那些人起冲突,一定会中计,只有让前方部队先进地下河谷,她留下来断后,将队伍分成两半,让前面一半无辜的人们存活下去,他们什么过错都没有,只是希望生存下去,他们是罔国的子民,也是长生天要保护的子民。
她不惜一切也要保护他们,这是她立下的承诺,也是她的道。
林北柔飞快想清楚了,立即下令,让将领们分开队伍,带着前面的队伍快走。
“拿上这个法宝,如果前方再出现危险,只要摇晃三下法宝就行。”林北柔将司空晏给自己的法宝,交给了最信任的侍女,侍女含泪接过。
林北柔是公主,地位最高,将领们不敢不从,只有一个司空晏身边的副将留下,陪她断后。
长夜漫漫,火光灼热,林北柔穿着显眼的银白斗篷,吸引了敌方的注意,把叛变众人和那些伪装混入的魔族,引到了另外一处地方。
她以为那边是出口,没想到魔族早就在这里设下障眼法,假象散开,林北柔才发现眼前竟然是断崖。
底下遥远的轰鸣,昭示着悬崖有多高,底下河水有多湍急。
那些叛变的人恶鬼一样慢慢逼上来,火光照亮了他们扭曲的脸。
让林北柔心寒的是,叛变的居然不是少数,而是起码三分之二,很多罔国人听信了谣言,认为她才是祸害源头,他们举着火把,狰狞地盯着她,林北柔从来没见过这么蒙昧恶毒的眼睛,让她深感不适。
“他们已经失智了,公主殿下,人一旦失智,就必然走向智慧的反面,那就是邪恶,激狂,然后堕入地狱。”副将提醒林北柔。
林北柔:“是我疏忽了,我低估了人心,我无论如何,都会帮将军完成他在长生天许下的誓言。”
另一个林北柔,站在空地上焦急地看着,却无法干预正在发生的一切,身为平国公主的林北柔,既不是来自地球的她,也不是在胜身洲的她,没有信息优势,也没有修为,和这里的镇国将军司空晏一样,也只是一个殚精竭虑的凡人。
下一秒,林北柔的视野和马上的林北柔再度重合。
心跳,呼吸,肾上腺素,还有血管里血液的奔涌,如此真实鲜活。
林北柔意识到,她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这个念头让她内心掀起了非理性的飓风,仿佛有另一个更高的自我控制住了情绪,没有崩溃,而是冷静地面向所有人。
那些站在最后面,伪装成人的魔族,脸上露出了满意诡谲的笑容,仿佛在看着她死期将至。
他们身上升腾起魔气,那些凡人却视而不见。
林北柔伸手制止了决心死战而保护她的副将,一挥马鞭,落地的清亮鞭响吓退了一个想要朝她扔石头的男人。
“你们看清楚了,到底谁才是真正的魔……”
林北柔突然抬起手,露出斗篷下的弓,拈弓搭箭,迅疾不过一息,箭歘然射中一个魔的额头,他的皮肉塌陷了,里面冒出滚滚黑气,一个丑陋高大的魔族现出原形。
最后一战就这样爆发了,乱众早已分不清真正的魔和人,只觉得林北柔就是魔女,士兵们杀死了很多乱众。
有魔族在,双方力量不均衡,士兵们越来越少,林北柔解下身上最后一件武器,趁副将不注意,卷住他的腰身,将他甩到了悬崖下。
“坚持住,不准掉下去。”她冷静地命令。
副将身躯一痛,发现自己居然被那件武器卡在了断崖下两三米的地方,躲过了魔族的视线。
这个角度,也刚好够他目睹最后一幕。
林北柔肩胛中了魔族的毒箭,站也站不稳,只能朝后撤,避免落入魔族手里,她的斗篷沾了很多泥巴,上面的浅绿叶绣莹润刺目,她朝后踏空,也就半秒左右,来不及反应,就坠下悬崖。
浓浓的白雾,吞没了林北柔渺小的身体。
副将瞳孔骤缩,眼睛睁大到极限,第一反应是跟着跳下去。
林北柔最后的命令是不让他跳。
她要他回去报信。
副将死死撑住身体,手指抠进了崖壁,指甲都出血了,眼睛也通红。
他听见了那些存活下来的乱众,浑然好像忘了他们之间喊的要杀死魔族的口号,喜悦殷勤地欢迎那些魔族,希望魔族带他们离开这里,去没有瘟疫只有享受的魔域生活。
他们的说话声,一句一句,清晰传进了副将的耳中。
有人抱怨:“那女人要是早点死,我们早逃掉了。”
……
天刚蒙蒙亮,司空晏照副将指出的位置,在悬崖底浅滩上找到了人。
那是一处河湾,林北柔被河水冲到了岸边。
司空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他沉默地佝偻着,抱起了林北柔早已无知觉的冰凉身体,清早露水深重,太阳出来了,朦朦胧胧的,河谷地出现了丁达尔效应,悬崖底两边涂了蜜金,通体仙雾缭绕,从下到上望不到尽头,和最上方的云海融为一体,磅礴壮丽。
林北柔身体凉得不像话,比冰好不了多少,衣服还滴着水,在晨光里泛着细微的光。
她仿佛睡着了的苍白面容,也因为这仙境一般的景色,染上了红晕,脸颊和嘴唇,都多了血色,这让她看上去还在呼吸。
如果她睁开眼睛,抬头望去,就会看见峭壁高得看不见顶,天空有白白胖胖还带点桃子粉的云,整片山谷仿佛浸在流动的浅金雾霭里。
如果她睁开眼睛,朝司空晏茫然绽开微笑,那这就是一次劫后余生而生机勃勃的重逢,今天过了还有明天,这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他们还有无数个明天可以浪费。
可是阳光依旧温柔地镀在她睫毛上,仿佛有谁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发生的眨眼。
不知过了多久,司空晏慢慢动了,抱紧了她,胸膛紧紧贴着她,好像那样就可以唤起她的心跳。
林北柔完成了她的承诺,她保护了那些无辜的子民。
可她毁约了,“别离开我太久,法宝拿好,等我过来找你。”走之前司空晏明明是对她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