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哈尔说了几句祝酒词,等场面话说够了,这才开席。沈松看着这一桌她爱吃的菜,更是狼吞虎咽,酒水和着油水,就着泪水一齐吃下去的。
她把食物塞了满嘴,才让自己没在人前呜呜哭出来。
元浩更是味同嚼蜡。
从前他们四人没少去长安的胡国菜馆,而长安离胡国太远,食材总是用不到最新鲜的。他有意讨好巴哈尔,便花重金从胡国定了一大批胡国香料,老板乐得坐享其成,而那道炙烤羊肉也因此名动长安。崔竹生是斯文惯了的,在上菜前就会让人替他切好一小盘,其余的就留给他们三人的筷子在盘子里打架,元浩总是故意和巴哈尔抢最后一块肉,在她面前得意洋洋地塞进嘴里,惹她气恼,被她瞪上一眼,身子都酥了半边,再腆着脸去哄,乐此不疲。
没有如果。
时光也不会倒流。
……
天气渐暖,崔竹生的身子健朗了不少,此刻坐在树下,微风拂面,也不觉得恼人。他落下一枚黑子,笑道:“院正,该您了。”
白路书院被撤已成定局。
他特地来与院正下最后一盘棋。
“老了老了,输了!”院正扔掉手里的白子,摆手道。
“侥幸罢了。”崔竹生起身给院正行礼。
“我们姚氏一脉执掌这白路书院三十余年,纵使只有天潢贵胄才能踏入此门,扪心自问,不愧天地。”院正看着空荡荡的院落,仿佛各家下人排队等着给自家小姐公子送饭的场景还在眼前,他记不清站在檐廊里摇了多少次铜铃,叽叽喳喳的吵闹声总是这样汇聚成夫子们的谆谆教诲。孩子们在白路书院的那几年,总是抽条最快的时候,一转眼都长成窈窕淑女,长成翩翩公子,最闹腾的小丫头会变得娴静,蛮横的小少爷也会因为红了脸颊,像个木头。他记得修改教案到深夜酸痛的手腕,也记得每每春日开学,因着得了压岁个个喜气洋洋的小脸。
半月前,一直和书院合作的纸商还来找他,说是连下了半个月的雨,宣纸晾不干,质量不好,只能去外地买纸,想问他多要点银钱呢。
当时只道是寻常。
“院正,若您还没拿定主意,不妨去江州安顿一段时间,烟雨江南,跟长安比起来,是另一番天地。”
“承蒙不弃。”院正习惯性地将围棋收拾好,洒脱道:“我当个乡野夫子,最是怡然自得!”
崔竹生自然不强求,他带的仆人正帮院正夫人收拾家私,还给院正特地定做了一辆马车,外表和外边铺子赁的马车并无不同,但内里都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料,还用棉絮做了软包,茶台,炭炉,箱柜一应俱全,山高路远,多少能舒服点。
“院正,得空我去看您。”崔竹生站在屋檐下,一身月白色长袍,他是个畏寒的小孩儿,总是比其他人穿得多,眼下着单衣的都渐渐多了起来,他却还是会比常人多穿一件。今日崔竹生的外衫是鹅黄色,印象里他鲜少穿如此鲜亮乍眼的颜色,不过有个小丫头,恨不得把赤橙黄绿蓝靛紫都穿上身,她来的晚,但心思纯良,人也机灵,比这些人精似的小孩儿多了一分天真,这一分刚刚好,不至她蠢笨愚昧,任人欺凌,亦不至她矫揉造作,虚伪至极。一个安静,一个热闹,怎么不是一对璧人。
得空看您。仕途一片光明的朝中新贵怎会特地拜访一介乡野村夫,若他拿二人那点浅薄的师生情求到人家门前,才是彻底昏了头脑,他们都知道这是人生最后一面,未来天涯海角,不复相见,却还是愿意留下一个线头,好像扯着一端,就永远不会走散。
人与人的情谊就是这样,越是舍不得说的再见,越是心知肚明的再也不见。
今日休沐,本就无事,送走院正,崔竹生又返回西院,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每一个角落,心里却求着有没有什么无边神力,能将这模样一直鲜活如初地记录。
说话声由远及近,原是几个打过照面的同窗,见崔竹生站在这,都是一愣。
“崔公子,眼下书院都要撤了,您这西院不算禁地了吧。”那人试探着问。
“自然不算。”若是从前,除了元浩,没人敢跟崔竹生说这般囫囵话,眼下是崔竹生平日里应酬多了,外人对他的惧意亦少了几分,“院正已经出城去了,你们来晚了。”
“唉,咱几个课业又不怎么样,哪里好意思送院正,只是不日这书院就要封了,舍不得,便约着再来看看罢了。”
崔竹生点点头,轻声道:“我也是。”
“你看,这就是爹爹从前上学的白路书院,里头的夫子都是当朝有名的大拿呢,本准备明年将你也送进来读书,唉,可惜了。”
“都怪你磨磨蹭蹭的,院正都走了,这下怎么办啊,我准备的字画还没送出去呢!”
院正不喜迎来送往,崔竹生为了这盘棋也是起了个大早,天蒙蒙亮便来了,眼下不过辰时,书院竟也和往常一样,陆陆续续地来人。
“你多大的人了在小孩子面前说什么浑话,我还没说你在书院里和那谁眉来眼去的事呢!”
“哟,这不是我小时候刻的字嘛?也不知道那会儿哪来的劲,那么一大早就跑来上学。”
“崔公子也来了,你爹官大,去跟他打听打听院正一家去哪儿了,我年节还要去送礼的!”
“我,我不敢,你自己去说。”
崔竹生站在远处,各式各样的声音涌进他的耳朵里,清晨的雾气已经彻底散了,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最是好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