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任心中怪样别扭齐发,也终究无法与人的本能抗衡,与睡意挣扎了约莫一刻,她终于抵不住了,身子微微斜着倚靠在椅背上,陷进了混沌之中。
那规律的翻页声也随之停下,随即书脊靠在了桌面。
一只手压在上方,挡住了纸页上的文字,显然,那只宽掌的主人此时并未关注着那呆板的方块,目光落到了相对角落的一只南官帽椅上。
那道被宽大的斗篷衬得娇小的身影此刻身形歪斜着倒在椅背之上,浅浅的呼吸吹动着她被风散了的碎发。
鬼使神差地,那正襟危坐在案牍前的人忽然起身,缓缓朝那只椅子走去。
行至中途,脚步旋即止住,似是在思考自己怎么突然就起了身,明明他在看兵书,这是他以前一拿起来就孜孜不倦爱不释手的东西。
但人都到了中途,半途而废,总不大好吧……再说,路走一半,不知所措,跟她刚才窘迫的样子,不就如出一辙?
他不会让自己跟她一样的。
一番建设后,江玦终于迈开了顿下的步子,到了那张椅子跟前。
她睡得很熟。
火光照亮了她恬静的睡颜,倒是跟她为了自证喋喋不休滔滔不绝的样子不大一样。
江玦的目光上移,眉间陡然紧蹙。
她身上那件斗篷原本是沾了雪的,此刻在室内火光的融化下,打湿了整件衣裳。
而她的后颈跟脸颊,正紧紧贴合在那件潮湿的衣服之上。
江玦眼底微愠。
她真的是学医的吗?这样的天气,穿这样的衣服,会有什么后果,难道她不知道?
衣服湿了就脱,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压下心中波澜,江玦伸手去拿下她的连帽,尽力动作轻柔地将那件斗篷从她身上脱下来。
徐虞安稳躺在眼睑下的睫羽忽然连续动了几下,似是被他吵醒,这轻微的变化被他敏锐地捕捉到,忙停下了手下的动作,不觉屏息,观察着她是否醒来。
她倚着的身子企图转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但睡梦者浑然,动作扭转间,承力的手肘忽然打滑,那弱柳扶风的身躯就这么往前栽去,不出意外,人要醒了,要被疼醒了,顺带着脸也得破相。
好在这间房内并非她一人,她的身边彼时也不是空无一人。
一只有力的宽掌及时地拉住她,随即平直的肩膀与宽阔的胸膛靠过来,给她充当倚靠。
这新的倚靠明显比椅背要好很多,她脸颊在那之上蹭了几下,心满意足地继续着她的美梦。
被当做床的人却是不乐意了。毕竟他只是来帮忙脱个打湿的衣裳的,什么时候成了人肉垫子了。
江玦略略不满地垂眸望着怀抱里熟睡的人,但随之发现,不同于刚才安稳恬静的睡颜,此刻她眉间紧蹙,似是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两只手缩了回来抱在胸前,往他的怀里再钻了几分,一片温软蹭到他相较下坚硬的胸膛上,顿时气血上涌,烫了脸颊,还僵了全身。
火星在火盆内肆意跳跃,噼里啪啦的声响终于把他游离了许久的神识给揪了回来。
他忙抽出一只手脱去她身后的斗篷,随即将人打横抱起,放到了一边的榻上。
起身去将那件狐裘,披到她身上。
而后立于一侧,静默不言。
垂下的眸光落在榻上之人。噩梦似乎到了最可怕的时候,她双手收起护在胸前,那可以称得上娇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完整地被覆盖在他的狐裘之下。
南边来的女娘的确少有身段高挑的,他行军打仗走南闯北时也见过不少身量与她相似的姑娘。但他回城不过几日,眼前这个身姿并不出众的、他的妻子却是频频打破了他对其半年前的认知。
毋庸置疑地,他曾经厌极了她。他扪心自问,自己短短二十年的人生里,没有哪个时候有那么憎恶过一个女人。
但他一个男人,不该同一个女娘计较的,更不应该与眼前的人计较。
因为没有理由。
刚才案牍之前,她述说了自己求赐婚的缘由。
说实话,这些缘由,若他想查,未必搜寻不到,甚至与形势揣测衡量,他都能摸出一二。
江家与赵家皆是从武功勋,又是世家,往来密切,因而他与赵远星青梅竹马,虽说他对与其只有兄妹扶持之意,但家中联姻的意向是不可遏制,圣上早已忌惮,是绝不可能让江赵两家结秦晋之好的。
因而,没有眼前的人,也会下一个,司州里的女娘,只要时机适当,每一个都可能被圣上指给自己。
但他偏偏就是在这个关节上偷了懒,或者说,他一开始就故意认定了她是一趋炎附势贪图富贵的世俗女子,所以他屏蔽了任何一丝了解她的心,借着这样的偏见,让他合理地在世人面前远离当下,出走边疆,脱离权利的操控,得以喘息半刻。
这本是他一个人的事,但因为他的怯弱与自私,让她承受了半年心酸与艰苦。
他错的很彻底。在意识到这点起,他心里便隐约有个想法,他应郑重地当面道歉,弥补过错,但与此同时,他那脆弱的自尊心又明里暗里驱使他端着自己摇摇欲坠的颜面与威严,不肯低头,不能低头。
他也给这样妄自尊大的自己寻了另一条出路:若她有求,尽力弥补。
只是她从未借着她与他之间那段无实但有名的婚姻,借着那张婚书,要他帮她。每一次谈判,她都是带着筹码来的。
为了救一个萍水相逢的烟花女子,她为其制药救人性命,为了保全她的体面,她愿意奉上自己钻研的心血,甚至置自身于险地。
诚然如大义凛然节义仁心在口的贤臣明君,也做不到她这般。
种种作为,都彰显着她自尊的人格与风范,更衬得半年前的他,是如此卑劣与下作……
面对她,他只能以威严压迫,以身份筑隔,来掩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