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朗没想到言夏有这么狠——但似乎也不该意外才对。他甚至起了好奇,到底什么事逼出了她的狠戾。
拍卖后的小型酒会,周朗刚出道也热衷过,效率不是太高。这几年就疏了。
拿杯鸡尾酒满场转了圈,该打听的都打听到了,什么都没有发生。拍卖很顺利——当然慈善拍卖就少有不顺利的。
但是“无事生非”似乎也不是她的风格。
周朗找了个角落观望。衣光鬓影,活色生香。不断有人走动,有人眉眼官司热闹,有人长袖善舞得漂亮。惬意是浮在酒面上淡金色的光晕,是唇齿之间红白艳色,是言语温存,黛眉清目,伶俐俏皮。
渐渐骚动起来。有人仰头,有人指指点点。
周朗往上看,是在阁楼。有窗。风吹着宽袍大袖猎猎作响。月光冷浸浸的。脚下踩着纸醉金迷的人间暖色。
白衣如雪,形如鬼魅。
肩胛动,长袖起——她在跳舞。
人们议论纷纷,不知道是主办方安排的余兴节目还是——各个城市都有的都市传说,总有那么一些地方,旧楼,老宅,古村,末班车。言之凿凿,一晃而过的影子,红衣女子,老太太,鬼打墙。
“……能看见吗?”他们互相使眼色,没有声音的口型。
有人展现男友力;有人躲在朋友身后探出头,从指缝里往外看;有人手快,已经拍下数张足以上热搜的照片;也有人看得细心,脚尖点地计算节拍,数息之后,他叫了出来:“十面埋伏!”
那是一首未必人人听过,但绝对人人都知道典故的名曲,楚河汉界,霸王别姬。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四个字脱口,场中的旋律就换了,歌舞升平中陡然硝烟四起,兵临城下。
简直像恐怖电影里的情节!
有人几乎要夺门而出,也有人只是意外:竟然是《十面埋伏》——她是在下战书吗?
给谁?
目光在阁楼和场中穿梭。失态的人极多,看不出哪个特别。
人们渐渐镇定下来。虽然仍有人瑟瑟发抖,有人背脊僵直,但是也有人开始欣赏舞蹈,窃窃私语“她谁啊”,有人质问主办方,主办方一头雾水:“不是我们!”、“没有安排!”、“我们这就——”
保安推开安全楼梯的门。
周朗仿佛能听见拾级而上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啪嗒。
莫名阴森。
她会被保安带下来吧,他想。她应该……她当然打不过保安。她该怎么解释?他忽然疑心她摆下这个阵仗只是想哗众取宠一搏成名——但即便是如此,他也想不出来她想博的是谁的眼球。
总不会是他。
阁楼上舞者依依转身,猛地一束强光,正正打在眉心。
周朗长到这把年岁,也是头次体验什么叫心跳到嗓子眼——他甚至不能够仔细去看那张他还算熟悉的脸。
但是他立刻就发现——他没那么熟悉。
那不是他熟悉的小白领。她像——她像是只成精的狐狸,光影敷在她脸上,线条虚化,突出来全是颜色,唇红齿白,乌眉青目。和头次在酒吧见面时候的清冽又不一样。她像是——绽放了。
绽放得流光溢彩,勾魂夺魄。
喉咙发紧的不止周朗一个。
无数人心里闪过同一个念头:她是谁?这人是谁?
古筝铮铮。阁楼上传下来唱腔清锐,响遏行云:“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舞者仰面,冷银色的刀光,然后是喷薄而出的鲜血,玉山倾倒——
有人捂住嘴;有人失声叫了出来。
周朗瞥见地上的血迹,顺着血迹往上,看见有人握住酒杯的手。他一定很紧张,以至于他没有发现酒杯被他握碎,碎片扎进了手心里,鲜血和着酒水汩汩往外冒。他身边的女人也没有发现。
周朗迅速收回目光。
保安的身影出现在阁楼上,所有人都仰着面孔,屏气凝神,等候最后谜底揭晓。
周朗悄没声息退了出去。
言夏松手,跌进茂密的灌木丛中——“咔!”她爆了句粗口,不知道有没有骨折。
时间上是刚刚好:保安赶过去,只能看到地上的袍服。但是用不了多久就会发现系在窗栏上、她没有办法处理掉的长绫——她到底是个人,不是鬼,也不是小说影视剧里飞来飞去的高人。
她应该离开这里,尽快。
喘息未定。言夏按了按脚踝,伤得不算太重,可能有点肿。从包里摸出衣物和鞋。又看手机,手机没响。头顶有光柱扫过,也许是手电筒。灌木丛很厚,他应该看不到她,但多半能看到被压塌的灌木枝。
她必须离开这里,尽快!
言夏看着手机,心里默念:“三、二、一——”
划开页面到最近对话,手指还没按下,响了。言夏松了口气。
“我打双闪,能看到吗?”
“能。”
手机里的声音又冷又硬,短促得像一口冰渣子。周朗莫名觉得她在发抖,那也许是真的。
言夏白着脸跌进车里,没等坐稳,周朗一脚油门踩到底。
橘黄色的路灯下高速像条银灰色的响尾蛇。也像不断出没她梦里的那条。狂跳的心脏过了许久才慢下来。
“你带了红酒上去?”
言夏愣了一下,随即摇头:“番茄酱。”红酒粘稠度不够。
周朗呼出一口气。
言夏在后望镜里看到他唇角微微上扬,大约是觉得可笑。她意识到那之前他可能受了惊吓。
她比他想的惜命。
“很像……血吗?”
“很像。”
又同时收了声。言夏瞟了眼后望镜。她有话要问——她相信他也是。但是眼下不合适。低头看脚踝,肿得更厉害了。到这时候才知道后怕。也到这时候才想起来问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疯了!
车路平稳,但是不慢。开了半个多小时,往小区里一拐。
“这里最近。”周朗这样解释,“但是我挺久没有来过了。钟点工有没有按时打扫我也不知道。”
言夏“哦”了声。有钱人的狡兔三窟。
周朗看她的脚:“还能走吗?”
“能。”
周朗便没有多话,熄了火下车。
言夏探出右脚,踩实了,再小心翼翼出左脚,咬牙踩下去,一阵钻心的疼,登时就站立不稳。有人扶住她。
“女孩子这么犟作什么,你就是说句走不了也不会少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