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脚麻利的伙计穿梭在酒客之中,端着酒水挨桌送去。路过那拍案的醉汉桌前,冷不防吃了一惊吓,手中的酒菜险些脱手飞了出去。
恍惚间有人托了他一下,托盘这才稳当地端住了;脚下未曾刹住整个人撞向了邻桌,却像是撞进了一团棉絮里。惊魂未定,未及细想,连忙直起身子,抬头望去。
角落昏昏,坐着两个少年人,不知是何处来的富家子弟。
年少些的畏寒,裹了一件白狐裘,兜帽连眉眼一齐遮住,巴掌大的瓜子脸,只露出了精致的下颌,足可窥得见动人心魄的美色。
小二正待告罪一声退开,冷不防一抬头就撞入了眼,霎那间心口噗通噗通地跳着,口干舌燥,杵在原地忘了挪步。
同座的青年,清瘦高挑,不动声色地挪动身形,有意无意挡住了窥探的视线。
这才不敢再看。低头敛目,回到温酒的炉子前,仍有几分魂不守舍。细细回想,竟记不起那小客官是何时来的,也未曾叫过酒菜,只打了一葫芦酒。
葫芦摆在桌上,酒已冷,却未动过。
少年望了眼窗棂外的雪,落个不停。
“师兄,回吧。”
遮风帘上的风铃响起,有客自远方来。掌柜连声催促,伙计方才回神,慌忙跑去给进屋的客人打帘子。
哗啦一声,撩起帘子,卷进来一阵风雪,打在脸上,像是清醒了些。
一行人从远方来,匆匆迈入酒庐,衣着与中土略有不同。
师兄弟二人脚下未停,越过来人,向外走去。
交错而过。
朔风呼啸而过,掀起了白狐斗篷上的风帽,冰雪映出的容颜,仿佛夺尽天地间的灵秀,似幻似真……
远来客一行两人,落在后头的是个黑袍俊朗后生,十八、九岁的模样,睁大了双眸,忍不住回头痴痴望去。
前头的同伴略年长两岁,黑衣上绣了金线,煌煌华贵,愈发衬得姿容秀丽,一启唇,却尽是刻薄言语。
“看什么丢了魂?”
少年人脸皮薄,不敢紧着再看,脚下却似生了根,心不在焉地答道:“没什么。”
同行那人神情颇有几分嫌弃,懒得再理会。举目四望,唯靠窗的角落里还有空位,于是扯着那后生,穿过一室的熙熙攘攘,过去坐下了。
遮风帘上刻着符咒,垂下后严丝合缝,将冰天雪地的寒意俱挡在门外;对屋外的人而言,喧嚣热闹瞬间远去,仿佛远在另一个世界。
风卷裹着碎玉琼絮吹过,少年搓了搓手指,忍住雪子落在颈间的寒颤。
颀长的身姿挡住了身前的风雪,修长的手指系好了他的风帽,目光落在他往衣袖里缩的指尖,低沉地问了四个字:
“白狐袖笼?”
自是忘带了。少年心虚,垂头不答。师兄顺着往下看去,一双莹白的玉足,未着鞋履,赤足踩在雪地上,仿佛与雪原融为了一色。
披了一件白狐裘,像是洁白的棉花糖一样,落入雪中遍寻不着。
师兄站在他的身前,一身雪缎,唯有发带微露淡青,腰悬宝剑冰蓝,透出幽幽神光。
远远望去,仿佛是一对雪娃娃。
羽毛般的白雪,厚逾三尺,看上去好似洁白的棉絮,却感受不到温暖,像是有针刺着脚底。
少年本是极畏寒的,却不肯示弱。
踩在雪地上走了几步,冰寒砥砺过后,或许是冻麻木了,反而感觉到生出一股子热意来。却不知寒气自涌泉穴入,少不得过后大病一场。
他素来是柳林尖上最不令人省心的。
伴随着一声似有若无的挫败感的叹息,青松翠竹般的身姿,在他身前弯下腰来,听到了熟悉的低沉清冷的声音:
“上来。”
想了想,乖乖地趴了上去。
“劳烦师兄。”
少年的身躯,轻盈得像一瓣晶莹的雪。暖和的白狐毛蹭着后颈,清冷秀挺的男子内心忽然一片柔软,俊颜冰雪消融,眼神都温柔了许多。
白茫茫的天地间,笔直的道向前,消失在风雪的尽头,没有留下足迹。
背上的少年,在朦朦胧胧的睡意上涌时,想起来还有一桩未及与人说的小秘密,于是在冰天雪地里,伏在师兄耳边悄声说道:
“师兄,我破境了。”
昨夜在若水小筑醒来,忽忆梦到了一场雪,悄无声息地突破至登临镜。
登临境,千万朝闻境修士苦苦求索,成功突破者不过万中选一。少年说起来,轻巧得像是在说昨夜偷吃了一碟桂花糕。
听闻破镜二字,师兄眸光微凝,仿佛万千剑气汇聚,随后天开云散,映着朗朗清宇。
微讶过后,想了想,仿佛是理所当然的。望着风雪漫天的前路,问道:
“师弟,也去朝闻台?”
“自是要去的。”
师兄抿了抿唇,眼中有了极淡的笑影,像是晴空万里的蓝天上的一丝云彩,
“好,同去。”
他听到那些议论,都说他此去独孤求败,无人堪称对手。
求胜固然欣然,却也觉得无趣。
可是,在这一刻,仿佛不一样了。仿佛平生渴求,尽数充盈心间,填满了每一个罅隙,再无缺憾。
“师弟,十七岁生辰……”
少年趴在他的背上昏昏欲睡,嗓音柔软而含糊地嘟囔着:
“知道,这回定是逃不掉的,要选我喜欢的道……”
师兄顿了一下,问:“那,你喜欢什么?”
“我想学剑。”
“师兄的剑耍得好看。”
若是其他师门长辈在此,定会哑然失笑,修道一途竟也有以貌取人的。
师兄的眼眸一亮,抿起的唇角透出了好心情,有些欢喜、故作平静地应了一句:
“阿筠喜欢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