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澄明的光晕在张霁身后拓下重重的一影,倒衬得那坐得板正的身影活泛了几度。
张霁低沉的声音犹在耳边。
他说道歉?
卢知照没想过这一层,朝中的重权在握者将势弱的低位者作棋子看待已是成规,这无关道德品行,内里亦存在着一个朝臣们心照不宣的悖论——
坐稳高位的人要有手段,而最基本的便是洞悉人心,把控时局,故而高位者要会“下棋”,也只有会布局的人能行至高位。
从这点看,张霁没有半点错处,如果被他用作棋子的人不是自己,卢知照也许还会喟叹一句“好棋”。
毕竟稀里糊涂沦为棋子的人哪里有道理质问执棋者?可是她切实地生气,气到不顾后果地当面戳穿他的城府,嘲弄他看待旁人命运的傲慢。
她冲动了。
可是张霁却说,他要道歉。
不是她觉得这些利用摆布不值得上位者的道歉,而是时局与人心逼得她认为诚挚而无力的自白换不来这份歉意。
更何况,她只是走了张霁预设的那条路,只是走得更深,更绝,细究却也算不上摆布。
卢知照有些发懵,下意识回:“在意棋子想法的人,可做不好一个称职的掌棋人。”
张霁的眼神没有半点后退,反而将她锁得更紧,声音却冷了一度:“你认为我将你作棋子看待?”
“好啊。”张霁一哂,语气里添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更难入耳的揣度也一齐说了罢,我倒要听听,在你心里我还能卑劣到何处去。”
卢知照一瞧他的反应,觉得莫名好笑。
今晨朝会一事,她既自愿领了棋子的位子,足见承认了张霁的布局深远,她都能心平气和地同他讲话,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卢知照懒得分解他的心思,慢悠悠答:“起初反应过来你的筹算是皇帝在朝上提及林玄安弹劾杨文琼,满朝大臣却无人应声的那刻,后来我确然如你所料做了为杨文琼争辩的第一人。故而事后揣测你必定认为我的一切都在你的谋算内,不禁去想你凭什么小看我?”
张霁仰头打量起她,好整以暇,“我小看你?”
“难道没有!”卢知照瞳仁微睁,毫不客气地回视过去,“于是我想,要么你自诩为官多载,城府与谋略都远胜于我,与那些官场的老狐狸一样,瞧不上初涉宦海的稚子。要么你与那些迂腐封建的男人并无不同,看不上我的女子身份,于是自信可以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
月夜寒凉,这中庭内无高树遮盖,冷风更是肆虐。
借着月光,张霁却瞧见女子的双颊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涨红,他收敛了脸上的那丝揶揄,沉思在侧。
她口中所言与其说是对他的揣测,不如说是对为官之路的控诉。
她不甘,愤懑,甚至罕见地在他面前流露出几分委屈。
年岁,女子的身份,于她朝堂行事都是莫大的阻碍,她也是真的介怀与不平这两点。
“可是……”卢知照再度坐到张霁身侧,望向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狡黠,“我打心里觉得这两个猜测不适宜落到你的头上,又或者,不是你如此行事的主要原因。”
张霁见她扭转了话锋,忙不迭道:“就此打住罢。”
“你既主动让我说了,就必须一听到底。”卢知照的手再度攀上琴面,不急不缓道,“于是我又猜,你早就料到我会看出你的筹算,也想到依着我的脾气秉性,必定会生气。你是在故意让我远离你。”
卢知照见张霁沉默了,以为是自己将他的心思坦陈得太直白,拂了他的脸面,良久却听见他暗沉的声音——
“我从未看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