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二年冬十月,洛阳。
漏尽更深,寒夜寂寂。成之染睁开眼时,听闻外间隐约传来窸窣轻响。
她怔了一瞬,掀开锦被,小心翼翼越过枕边人,披衣走到了窗边。
窗纱透出一层淡薄的清光,才推开一道窄缝,冷风便卷着细雪扑面而来,落在睫毛上,顷刻化作一滴微凉的水珠。
今冬初雪,竟悄然而至。
成之染想起了东厢暖阁里的一双儿女,她数月前刚把他们从长安接到身边。徐长安只有六岁,平日里最是畏寒,昨日还嚷着不肯盖厚被,成洛宛倒是乖乖盖被,可毕竟年纪还小,睡熟了又一脚踢开。
她径自推门而出,廊下风刮得正紧,吹得她一个寒颤。
暖阁门缝里透出一线微光,依稀夹杂着孩童压低的笑声。
成之染微微蹙眉,侧耳细听,竟听到徐长安稚嫩的声音:“该我了!该我了!”
“嘘——小声点!”成洛宛故作老成地提醒,“别让人听见!”
成之染唇角微扬,悄悄掀开窗缝朝里间望去。
屋子里烛火轻摇,隐约见两个孩子趴在毡毯上,徐长安煞有介事地掷骰子,成洛宛则托着下巴,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本该守夜的侍女不仅没拦着,反而坐在一旁看他们玩耍,时不时抬头望风。
成之染心头蓦地一软,旋即又酸涩不已。
年幼时的她,也曾与那人嬉戏玩闹,正如眼前和世间千千万万寻常姊弟一般。记忆虽单薄,此刻却越发清晰,如同散落的飞雪,化作千万道银针,刺得她眼眸生疼。
可明日……
明日是当年她向朱杳娘复仇之日,也将是她与成昭远恩怨终结之时。
成之染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她没有惊动孩子,只是轻轻合上窗,转身离去。
寝殿里仍旧黑漆漆一片。
徐崇朝不知何时已经坐起身,低沉的声音传来:“到何处去了?”
成之染脚步一顿,轻声道:“去看了练儿和鹊儿。”
徐崇朝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是笑了笑,朝她伸出手:“来。”
成之染走到近前,被对方一把拉入怀中。他的手掌宽厚而温热,一手紧紧扣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抚上她脸颊,拇指轻轻摩挲她微凉的眼角。
“你哭了?”徐崇朝低声问道。
成之染摇头,却被他轻轻托起下巴。
“我能看出来。”
成之染沉默片刻,终于轻轻闭上眼,将额头抵在他肩上。
“他们还没睡,在偷着玩呢,”她有些惘然,“笑得开心极了。”
徐崇朝抚摸着她的长发,没有说话。
成之染嗓音微哑,道:“我小时候……与桃符也曾这样。”
只是……如今却送他赴死。
徐崇朝收紧手臂,将她牢牢按进怀里。他的心跳声沉稳有力,一下一下撞击着她的耳膜。
“狸奴,”他轻唤她的小字,问道,“你后悔了吗?”
成之染在他怀中微微一颤。
后悔吗?
后悔做木偶背后的提线之人?后悔将旁人的伤痛化作利刃?还是后悔自己明明恨之入骨,却仍会因回忆而心软?
她没有回答,只是伸手环住他的腰,将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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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南郡王府书斋内,案头烛火终于燃尽。
成追远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金环。沉甸甸的凉意在指间萦绕不绝,如同清河公主出奔那一日,玄武门外铺天盖地的飞雪。
他轻轻摩挲着环上镶嵌的珍珠,目光投向跪在下首的婢女。
“再说说她在宫中的事,”成追远开口之时,声音已有些低哑,“她小时候……真的怕打雷?”
“是……”桃枝低着头答道,“公主幼时每逢雷雨,总会躲在帷帐里,捂紧耳朵,直到雨停才肯出来。”
成追远唇角不自觉带了笑:“不像她长大后的性子。”
桃枝抿了抿唇,没有接话。
风声渐紧,落叶扑在窗棂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成追远忽而抬眸,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沉默了许久,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桃枝道:“是大雪。”
“大雪……”成追远喃喃低语,眸中晦暗不明。他起身走到窗前,一把推开了窗子,寒风登时灌进来,吹散了满室暖意。
“天气肃清,只怕见不到雪了。”
桃枝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道:“是个游猎的好日子。”
成追远侧首看她,微微皱起了眉头:“游猎?”
桃枝垂眸道:“听说东郊有鹿群出没,殿下率帐下亲兵前往,必能满载而归。”
成追远闻言轻笑一声,然而笑意未散,又凝在颊边。他盯了对方片刻,道:“你……再说一遍。”
桃枝稳了稳心神,一字不差地重复一遍。
成追远不由得攥紧了手中金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