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斯特听到脚步声,逐渐涣散的视野中,首先出现的是一双紫色长靴,踩在污泥地里,仿佛倔强舒展的花枝。
他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露出一个苍白微笑:“一共十五个……”
柯内莉娅扶住他,男人高了她半个头,此刻却虚弱地倚着她臂弯,下巴搭住柯内莉娅肩头:“新式火器已经亮相,这些人一个都不能放走……”
柯内莉娅:“我知道。”
“他们是受枢机团指使,并不是自己愿意,”伦斯特断断续续地说,“如果……不为难,饶他们一命……”
柯内莉娅简直服了这小子,自己只剩半条命,还满心满念替别人打算。她看不下去,一手刀切中他后颈。
操劳命的前副厅长大人陷入沉眠。
有了亲卫队的支援,善后变得异乎寻常的轻松。柯内莉娅清点了人数,连尸体带俘虏,正好十五人。
“俘虏带回芙蕾雅堡,尸首就地掩埋,记得打扫干净了,别留下痕迹。”
说完,她把失血昏迷的伦斯特往马背上一扔,自己也跳上去,扬鞭甩落,小跑着回了芙蕾雅堡。
女主人的回归引发不小的骚动,因为她浑身是血,显然经过一场激战。更因为她肩头扛着一个成年男人,卸去面具的苍白面孔暴露在所有人眼中,侍女们不知该作何表情,只能假装眼瞎。
柯内莉娅顾不上她们:“医师呢?能找的都找来,要嘴紧的。”
医师们来得很快,有几个甚至就住在芙蕾雅堡,随时等候传唤。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完伤口,得出结论:外伤不要紧,虽然流了不少血,静养几天就没事了。麻烦的是同时中了毒,好在伦斯特第一时间放出毒血,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伦斯特本人倒是很安静,自从被柯内莉娅打晕后,他就陷入昏睡。意识沉入一口深井,他躺在井底往上看,杯口大小的天成了幕布,那些他爱的、他恨的,在上面依次闪现。
第一个出现的是佩兰妮夫人,她像是一把璀璨的星子,照亮了漆黑的井底。她无疑是很美的,白瓷样的肌肤,泼墨般的长发,眼波流转间,最傲慢的男人也会低下头颅,恨不能跪在她面前,摊手接住那一滴盈盈欲下的泪水。
但伦斯特更喜欢她微笑时的表情,虽然不多见。自打他记事以来,那个女人总是皱眉坐在沙发里,望着窗外的神色像一只渴望天空的鸟儿。
伦斯特知道她在想什么,沦为情妇从来不是她的意愿。如果可以,她很想带着这些年积攒的钱财和儿子离开教皇国,随便找一个乡下住下,过上宁静又平凡的生活。
但她离不开,她是一只油画上的鸟儿,身上打着“乔安?利维坦”的烙印。哪怕那个男人不可能公布他们的关系,也绝不允许与他发生过关系的女人被别的男人觊觎。
她只能被那方小小的牢笼囚禁,直到那一天,异端审判厅的魔鬼们踹开房门,把她拖了出去。
“有人告发你暗中用巫术诅咒害人,跟我们走!”
他们从母亲的房间里搜出施展巫术用的道具,当然,年幼的伦斯特……那时他还叫陆恩斯,很清楚那不是母亲的东西。那个已经不记得自己本名的女人是一个善良到近乎软弱的女人,连停落窗边的鸽子都舍不得伤害,更何况是人。
但异端审判厅不会听一个孩子的辩解,他们只需要完成背后那位大人物的交代,将这个胆敢蛊惑利维坦的“东方女巫”送上火刑架,就能得到那些人许诺的一大笔赏金。
母亲湖水蓝的长裙拖在地上,徒劳的呼喊像是水面上天鹅垂死的悲鸣。陆恩斯对母亲伸出手,但是没有用,那截湖蓝色的丝绸料子在他手里分崩离析。
那双手太小、太单薄,根本抓不住任何他想抓住的东西。
他眼看着母亲被带走,眼看着她被拖上火刑架。周遭围满了期待的看客,女巫处刑一直是这座城市的保留节目。陆恩斯不知道那个生养他的男人是否在里面,以他的身份,也许根本不屑出现在这种场合。
火堆被点起,浓烟中传出女人濒死的哀鸣声。他想冲进火场,却被人从后抱住。他像一头挣扎的小兽,一口咬在那人虎口上,犬齿毫不留情地切下,只一瞬就见了血。
抱住他的男人却像不知道疼,只是死死捂着他的嘴,将他拖出人群,然后一手刀打晕了他。
直到现在,伦斯特也不知道阻止他的人是谁,也许是他父亲派来的,不想让有着自己血脉的私生子当众发狂。当陆恩斯再次醒来时,已经坐上离开教皇国的马车,穿着异端审判厅制服的男人面无表情地告诉他,作为女巫之子,他被叛处流放,永远不可以回到这座神光照耀的城市。
伦斯特已经不记得那时的他是什么模样,他在外颠沛流离,经历了许多常人想象不到的坎坷,再次回到教皇城时,连自己都认不出镜子里的那副面孔。
但有人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