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一听便明白了,老太太哪里是要为族中子侄做媒,分明就是把这位傅小姐列入贾琏继室人选,特意来问自己意见的。
本来这事并不与自己相干,可不知道张老道到底搭错了哪根弦,偏在贾琏和贾家长辈们跟前进了谗言,非说自己是贾琏命中贵人,必得得了旧二奶奶的指点,贾琏此后方能夫妻和睦、子孙兴旺。
最初听到这话时,凤姐只想笑他们荒谬,若是原身还在,不拿小人扎死这些胆敢肖想贾琏的女人们才怪,还指点,指点他们花样作死么?
不过,当她知道那位玉京子道长也是一样说法时,她便不得不深想了几分。
那位是连她也看不出深浅的存在,满身的紫气与道德金光几乎亮瞎了她双眼,不信对方没看透自己真身,既然不肯说破,未必不是存着指点自己的心思。
好吧,诚如张老道所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凤姐想到这里,抬眼望着赖嬷嬷会心一笑,“要我说,老祖宗竟不必往族中去寻,眼下不正有个顶顶合适的人选?”
赖嬷嬷试探地问道,“奶奶的意思是?”
周瑞家的身体微微前倾,神色紧张了几分,自以为隐秘地打量了凤姐好几眼。
凤姐只装做没发现,直接表明自己意见,“官宦出身,见识想必不差;兄嫂怜爱,估计也是因为她性情和顺宽厚;兄长又是二老爷的门生,天然便与咱们贾家更亲厚;如此家世门第,堪为琏二爷的良配。”
赖嬷嬷抚掌而笑,“难为奶奶看得明白,可不正是门好亲事,等我回去把这话告诉老太太知道,她老人家竟险些看漏了眼,亏得奶奶提醒。”
说着起身就要告辞,凤姐扫一眼满脸都是“我有话要说”的周瑞家的,心念一转,“赖嬷嬷稍坐,等我换件衣裳与你一同过去,也讨老祖宗一杯好茶吃。”
眼见凤姐转身,周瑞家的再坐不住了,站起身赔笑道,“太太说账上有几项银子对不上,让我请奶奶过去瞧瞧,是不是哪里记错了?”
凤姐冷笑道,“太太陪房里不是没有会看账算数的,再不济,外院也有专门的账房,请他们是一样的,我如今却是不好再插手的,先前垫补进去的几千两还没处着落呢,如今又说银子对不上,难道还要我填坑不成?”
都是王家的女儿,凤姐也不欠王夫人母女的,凭什么每次宫里太监来要钱,二房自己不掏钱,非得逼自己从公账上扣抠钱,抠不出来还得从贾琏夫妻私人口袋里往外掏?
也没见宫里娘娘往外赏赐东西的时候,给凤姐两口子加厚一二分啊?
就真当大房上下都是傻子呗!
看着与往日态度截然不同的凤姐,周瑞家的愕然之后不由羞得脸面通红,“太太不是这个意思,想必是哪个眼皮子浅的在中间动了手脚也未必可知……”
凤姐却不耐烦同她啰嗦,直接挑明了说,“谁管家谁操心事,与我什么相干,但凡二太太把那体桖下人的慈悲心往回收着一些,拿出当年在王家当姑奶奶时候的霹雳手段,不信有人敢作妖!”
周瑞家的拿手帕子擦汗,手腕上几根金镯子撞得叮当作响,心里恨凤姐不留情面,脸上却一点多余神色都不敢露出来,自家太太要脸,眼前这个泼皮破落户可不要脸,真惹急了,让她说出更不好听的出来,太太的脸面可就真的掉地上捡不起来了。
好在凤姐见好就收,自己进房换了外衣很快就出来了,和赖嬷嬷说说笑笑地往贾母处去了。
瞅着两人走远,周瑞家的这才放下手帕,对着丰儿苦笑道,“你们奶奶的脾气如今越发大了,这亏得是嫡亲的姑姑,不然换了大太太,还不定得把长辈气成什么样儿来?”
丰儿收拾着桌上的茶水,慢悠悠道“正是因为亲近,所以才说真话。不然,嫡亲的骨肉,你骗我我骗你、你算计我我算计你的有什么意思!”
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周瑞家的气恼地用手指点了点丰儿额头,“这可真是什么样的主子使什么样的奴才,跟着二奶奶,你也学得这样牙尖嘴利起来!”
丰儿一笑,意味深长地看周瑞家的一眼,“周大娘,可不正是你这话!”
周瑞家的迟钝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丫头是在揶揄自己奴似主人形,气得笑了,“你倒是忠心,跟主子这样贴心贴肉的,也不知将来能许你个什么样的好前程!”
丰儿也不生气,笑眯眯回应道,“我不贪心,像周大娘这样就很好。”
周瑞家的被噎得说不出话,里屋的平儿本想出来调停两句,却听见周瑞家的冷笑着说出了自己名字。
“傻丫头,你平儿姐姐现成的好榜样在前头,你何必学我这个没出息的,别等到时候竹篮打水两头空,后悔可就迟了!”
平儿听出话里不怀好意,暗指自己妾身未明、一心挂两头里外不是人,一时又气又臊,满腹委屈和彷徨不知和谁说,不知不觉间两行清泪滑落脸颊。
丰儿停下手里的动作,下意识看了眼里屋,脸上笑容不变,“我们姑奶奶素来是个最爱成人之美的,不然也不会放着好端端的国公府当家少奶奶不做,反而同琏二爷和离,成全他左拥右抱绵延子嗣的念想。我觉得周大娘如今的生活就挺好:身上有差事衣食无忧,周大叔连句重话都不舍得跟您说,女婿比别人家亲儿子还孝顺体贴,做女人做到这份上还求什么?”
周瑞家的本已做好了被继续嘲讽的准备,不意竟听到这样一番话,愣怔过后不由自己也得意起来,放缓了语气,和颜悦色道,“是这个理儿,可惜二奶奶却不知道惜福,放着现成的好日子不过偏要和离,便是再嫁,难道就能找个比贾家更好的去处不成?就算是有吧,难道就不需要娘家的助力了,如果能求得当今圣上亲口赐婚,不比什么嫁妆都荣耀体面?”
喝几口天竺来的红茶润嗓,周瑞家的没觉得就比自己家常喝的好到哪里去,继续苦口婆心道,“我们太太一心只为了奶奶好,奶奶年轻不知事,不知道外面风多狂雨多大,人心有多恶,有些人的嘴比刀子还厉害,他们可不管你是和离还是被休,什么污糟话编排不出来,什么恶毒事做不出来,若没有个得力的娘家护着,一个单身带孩子的年轻女人能被活活欺负死!奶奶不肯跟着舅爷去任上,仁大爷又远在金陵,满京城除了太太,谁能贴心贴肺地照应奶奶和大姐儿这一大一小?”
凤姐摆明了是不怕得罪王夫人的,作为她的贴身小奴才,丰儿自然不会和主子唱反调,何况,日久见人心,只要不是个真傻的,谁还看不出二太太菩萨皮下的真实心肠?
周瑞家的说的再好听也就当听个响声得了,有些事真经不起细推敲,用奶奶的话说就是认真就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