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中隐隐似有酸意,凤姐拿扇子遮住半张脸调笑道,“满屋子鲜花嫩柳,独你我是烧糊了的卷子,怎生比得,不怨老祖宗偏心妹妹不疼姐姐!”
尤氏笑着拧了一把凤姐脸颊,没摸到脂粉,却摸到满把柔腻光滑的娇嫩肌肤,心下暗暗惊奇,不由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对比强烈,口中啐道“你是重新上了粉浆回锅蒸过的嫩面卷,摆盘上桌还是一道好饭菜,我却真正是那过了火候的焦锅巴,糊到锅底抠都抠不起了。”
凤姐用扇子扑打尤氏肩膀,笑得直喘气,“好你个珍大嫂子,别以为我没听出来你笑我是老黄瓜刷绿漆装嫩!你也别谦虚,说不定老祖宗就爱你这口老锅巴!”
二人一通耍宝,众人都被逗笑了,贾母呷了口凤姐才孝敬的大吉岭红茶,招手示意二人上前,一手拉一个令二人挨着自己一同在软榻上坐了。
“好孩子,我知道你们都是最孝顺的,别担心,老祖宗我呀,喜新更恋旧,一会子她们小姐妹都走了,我另有好东西单给你们!”
探春看出贾母单独有事要和两位嫂嫂议论,便和鸳鸯使了个眼色,见鸳鸯点头,便对贾母道,“祖母,尤家两位姐姐难得上门,我预备领着她们进园子里逛逛去,小厨房的柳嫂子做得一手好南菜,午饭我们就不过来了,等晚上再来讨您的好酒吃。”
贾母嘉许地点点头,很是满意探春这个小机灵,“这样安排很好,你们都是差不多年纪,说话更投机,在我身边反拘束了。”
尤二姐忙起身道,“愚姐妹初次上门,还不曾拜见两位太太,若只顾着去玩恐怕有些不恭。”
见贾母微微皱眉,尤氏笑道,“论理初次上门是该郑重些,只是咱们事先也不曾先递拜贴,贸然上门反而失礼,你们只管跟几位妹妹玩耍去,其他事有我。”
二姐和三姐对视一眼,看见彼此眼中的无措,只好应了声是。
打发走几位姑娘,屋里便只剩贾母、尤氏、凤姐,赖嬷嬷、鸳鸯等几个体己下人。
尤氏这才收了脸上笑容,拉着凤姐的手道歉,“凤儿,对不住!我那糊涂继母今日一早去到府里,也不知她和你珍大哥哥商议了什么,着急忙慌地命我带了两个妹妹来拜见老太太,说是打算在族中兄弟并姻亲里头为二妹三妹相两门合适的亲事,让老太太先帮着掌掌眼……”
她虽然没明说,但老太太和凤姐都已经猜到所谓的亲事多半是冲着贾琏续娶而来。
凤姐笑笑不说话,她这前任琏二奶奶身份尴尬,当着前妯娌尤氏的面,无论说什么都不合适。
贾母拍了拍尤氏手臂,缓缓道,“你父亲早逝,珍哥儿作为姐夫,想要帮扶孤寡岳母和两个姨妹本是应有之义。只是听说你那两个妹妹本是别家之女,她本家自有叔伯姑舅,你们夫妻终究都是外姓之人,却不好越过人家嫡亲宗长擅自插手她们姐妹的婚姻大事。知道的说你们怜老惜幼,不知道的岂不骂贾家行事霸道,仗势欺人?”
见的人多了,贾母一眼便瞧出尤氏两个妹妹的深浅,原本见她们颜色娇媚还想抬举她们,送她们去自己老姐妹南安太妃处调教一番,说不得有那个造化能成为哪家贵人的后宅宠妾或如夫人。
不想,竟然都与贾珍有瓜葛,贾珍连亲儿媳都能偷摸上手,更何况两个血缘关系之外的小姨子?
想到此处,贾母顿时跟吞了个苍蝇一般,说不出的恶心难受,连带着看尤氏也不顺眼起来。
只是转头看见尤氏神色栖惶,想到她父母双亡娘家没个兄弟依靠,上无公婆做主,下无一儿半女承欢,丈夫再混账没人伦,她也只能委曲求全,不敢怒不敢言。也是可怜!
贾母把那嫌弃的心去了五六分,安慰尤氏,“你那两个妹妹都是人间绝色,将来不怕没有好前程,你帮着多置办些衣服首饰让她们留着作嫁妆,或是不时接济些银两也就尽到了本分,其他的很不必替人操心。”
望着老人家慈悲了然的眼神,尤氏满心愧疚和难堪,知道继母和丈夫的如意算盘已经悉数被贾母看穿,低头两手捏着手帕,“老祖宗教导的是,我听您的。”
“回去告诉珍哥儿,请他帮着四处打探打探,看远亲近朋里那些家风清白,父兄都是读书知礼之辈的人家有没有未嫁或是和离归家的女孩儿,也不拘贫穷富贵,只要年纪相当性情贞顺就好来告诉我。”
尤氏点头应了,贾母又向凤姐道,“我们琏儿外事精明,内里原有些糊涂,现放着你这样爽利能干的美人胚子不知道珍惜,哪里还能找到更好的配他!只好退而求其次罢,将来自有他后悔的时候。”
凤姐淡淡一笑,“一个巴掌拍不响,我性情属实要强了些,眼里揉不进半粒沙子,琏二爷也是一般金尊玉贵地教养长大,况他又是个爷们,偶尔一次两次让步还可说是小夫妻的情趣,次数多了,难免生出厌憎怨恨。说出来不怕老祖宗和大嫂子笑话,我平生最羡慕的人就是我祖母,她老人家虽不高寿,四十出头便驾鹤西归,却得祖父一生钟爱,终生不纳二色。所以,不是我不好,也不是二爷不好,我们只是不合适。”
贾母皱眉,“傻孩子,我才知道你竟是个专爱钻死胡同的,你别怪我人老嘴碎,咱们做女人的最忌心窄,心一窄,路就容易走窄。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任你把心坎叠得再高,也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
凤姐笑着,“走了我这心窄的,才好给您娶个心宽的新孙媳妇儿,不然,我和琏二爷成天吵架让您断家务官司,又或者干脆上演全武行,您不烦呀?”
贾母笑着叹了口气,“罢罢罢,我原来不是佛祖也不是唐僧,降不住你这只泼猴,只好放了你去吧,你们王家的女孩子们呐,说出来只怕你们不信,二老爷年轻时候,院子里也没少倒了葡萄架!”
王夫人如今慈悲,不是她打不过贾政,不过是随着儿女的先后出世,终于想开了而已。
凤姐噗嗤一笑,“所以还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好,什么女训女则她们都是从小就读熟烂了的,珠大嫂子就比我贤惠,听说琏二爷的亲娘在的时候,大老爷也没有如今这样荒唐!”
想到贾琏生母张氏,贾母也忍不住伤感,“我那前头的大儿媳妇的确难得,除了身子弱些,全无一点儿不好处。俗话说子肖其父,你点醒我了,正该按着当年张氏大太太的模子给琏儿娶新妇……”
尤氏默不作声地从赖嬷嬷手里接过新沏的一杯茶水,用手背试了试温度后当递与贾母润喉。
贾母喝了茶,靠着软枕闭目思索片刻方道,“急切之间一时也没几个合适人选,江南甄家嫁到京里的二姑娘给推荐了一个,只是那姑娘是庶出,从小又没长在嫡母身边,而是跟着自己姨娘长大,眼界格局只怕有限。”
有没有这个人其实不好说,不过是借这个人选告诉尤氏以及尤氏身后的贾珍和尤老娘:贾家的门第摆在这里,贾琏再是花心风流,他也是侯门贵公子,哪怕续娶,也不是随便什么杂花闲草就能攀附的。
尤氏此刻已经完全明白贾母的意思,娘家被人瞧不起,哪怕那个家里再没有一个和她血血脉相连,她仍旧感到几分羞耻。
但她又能怎么办,外人看她风光无限,是有诰命在身的正三品将军夫人,又是贾氏家族的宗妇,实际上没有娘家可依,不得丈夫欢心,且未能诞育子嗣的她不过是活在虚假繁华里的无根漂萍罢了,风力略大些便能将她吹走或绞杀。
她只能抓住一切能抓住的,努力让自己和周围人的关系紧密些,再紧密些,让自己多一些可借力处,以求在风雨真正到来的时候可以得以幸存。
她这样人的辛酸卑微和种种为难,出身列侯娘家显赫的贾母和王熙凤如何能够明白体会:她尤氏芊芊难道是真的不要脸面,事夫如天如舔狗么?不过是要不起罢了。
她羡慕凤姐的勇气和决绝,可她知道,自己是做不成凤姐的。
一颗谁也看不见的眼泪沉沉滴落在尤氏心上,而她,只能独自慢慢消化这滴眼泪里所有的苦涩与不甘。
鸳鸯轻轻碰了碰尤氏肩膀,递给她一盏加了羊奶和玫瑰卤子煮了再过滤勾兑的红茶,“珍大奶奶,请用茶!”
因为刚用冰水冷浸过,这盏乳茶口感甘甜醇厚之余又不失清凉,尤氏不觉一口喝下大半盏去。
贾母这时终于提起了傅家,“二老爷有个姓傅的门生,现正任着顺天府的通判,他家有个妹子闺名唤作秋芳,生得好还是其次,自小跟着父亲读书认字,又陪着兄长一路考试做官很是见识过一些风土人情。如今在家帮着嫂嫂打理内务管理家事没一点错漏。今日他家几个婆子递了帖子来我跟前请安,举止大方说话行事颇见章法,由此可见他家规矩教养定然不差。”
赖嬷嬷插了句嘴,“就是年纪略大了些,今年都二十三了,和琏二爷同岁,咱们家这个生在腊月,那位傅姑娘恐怕生日还大些。”
贾母一笑,“大些才知道疼人,咱们家除了宝玉那个没气性的,从大老爷二老爷到珍儿琏儿再到环儿琮儿,哪个不是脾气大要女人哄的?再说二太太还比二老爷大一岁哩,他两个如今难道不和睦?”
王熙凤也笑了,“老祖宗说的连我都好奇起来,大嫂子常带着几个妹妹起诗社做什么湿啊干啊的,不如借着这个名头请那位傅家小姐来参加一回诗社,老太太就便也带着我和珍大嫂子去园子里游幸一日如何?”
贾母赞道,“这主意极好,就这么办,鸳鸯,晚上吃完饭你记得提醒我留三丫头帮我写请帖。”